提到大文豪托爾斯泰

很多人會想到他嚴(yán)肅又宏大的著作

像《戰(zhàn)爭與和平》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

如果要評選一個“讀不下去的著作”

他的作品肯定穩(wěn)坐榜單前五

今天我們分享一篇托爾斯泰的短篇小說

這是他筆下罕見的魔幻題材

但是前面一直平淡無奇

魔幻就在結(jié)尾的反轉(zhuǎn)中

三個隱士

【俄】列夫·托爾斯泰

“你們禱告，不可像外邦人，用許多重復(fù)話，他們以為話多了必蒙垂聽。你們不可效法他們；因為你們沒有祈求以先，你們所需用的，你們父早已知道了。”

——《馬太福音》

一位主教從阿爾罕格爾乘船去索羅維茨克修道院，同一條船上還有不少朝圣者，他們正要前往那地方拜訪那里的神廟。遇上了順風(fēng)和好天氣，朝圣的人或躺在甲板上吃著東西，或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彼此交談著。主教也來到甲板上，正當(dāng)他上下來回踱步的時候，他注意到有一群人站在靠近船頭的地方，在聽一個漁夫講話，那個漁夫指著大海，正在給他們講著什么。主教停下來，朝著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去。他什么也沒看到——只有陽光下閃爍的大海。他湊近去聽，但那人一看到他，就脫下帽子，沉默不語。其余的人也脫下他們的帽子并向他鞠躬。

“可別讓我打擾了你們，朋友，”主教說，“我是來聽聽這位好人在說些什么?！?/p>

“這個漁夫正在給我們講隱士們的故事，”一個商人說，他比其他人要大膽些。

“什么隱士？”主教問道，走到船舷邊，在一個箱子上坐下?！敖o我講講他們的故事。我想聽聽。你剛才指著什么？”

“啊，你可以看到那個小島就在那邊，”那人回答說，指著前面稍偏右的一個地方?！熬褪悄莻€小島，那些隱士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就住到上面去了?！?/p>

“那個小島在哪呢？”主教問道。“我什么也沒看到。”

“就在那邊，很遠(yuǎn)的地方，如果你愿意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去的話。你看到那朵小云嗎？在它下面，稍微偏左一點，有一抹隱隱約約的斑痕。就是那座島?！?/p>

主教仔細(xì)眺望，但他的眼睛不習(xí)慣遠(yuǎn)眺，除了太陽下閃閃發(fā)亮的水，什么也沒發(fā)現(xiàn)。

“我看不到，”他說?！白≡谀抢锏碾[士是些什么人？”

“他們是圣人，”漁夫答道。“我很久以前就聽說過他們，但直到前年才有機(jī)會親眼看到他們?！?/p>

于是漁夫說到有一次他出去捕魚，晚上在那個小島上擱淺了，不知自己身在何方。到了早上，他在島上四處徘徊，偶然來到一所泥屋前面，看到一個老人站在屋子旁邊。過了一會兒，另外兩個也出來了，他們招待他吃喝，把他的東西弄干之后，便幫他修理船只。

“他們長相如何？”主教問道。

“有一個個子矮小，佝僂著背。他穿著神父的法衣，顯得老態(tài)龍鐘；我敢說，他肯定不止一百歲。他是那么的老，連白色的胡子都泛著一點淡綠的色調(diào)，但他總是微笑著，他的臉就像下凡的天使的臉一樣明亮。第二個要高些，不過同樣很老。他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農(nóng)民外套，留著一副顏色灰中泛黃的大胡子。他是一個強(qiáng)壯的人。我還沒來得及幫他，他已經(jīng)把船翻了過來，好像那只是一只水桶。他也非常和善快樂。第三個是個高個子，蓄著一把及膝長的雪白胡子。他面貌嚴(yán)厲，雙眉突出；他身上什么也沒穿，只是沿腰圍著一方席子?！?/p>

“他們跟你說話了嗎？”主教問道。

“大部分時候，他們做什么都是安安靜靜的，甚至他們彼此之間都很少說話。他們中的一個只需使個眼色，另外兩個就明白他的意思。我問最高的那個他們是不是在上面住了很久。他皺了皺眉，咕噥著什么，好像很生氣；但最老的那個抓住他的手，微微一笑，那高個子就安靜下來。最老的那個只是說：‘憐憫我們吧，’并且微微一笑?！?/p>

漁夫這樣說著的時候，船已經(jīng)離小島更近了。

“就在那里，現(xiàn)在您可以清楚看見了，如果大人您愿意看看的話，”商人說，用手指著那地方。

主教放眼望去，現(xiàn)在果然看到一抹黑色的痕跡——那就是小島。他盯著它看了一會兒，離開船頭，來到船尾，問那個舵手： “那是什么島？”

“那個島呀，”那人回答說，“沒有名字。這個海上有許多這樣的島?！?/p>

“有幾位隱士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住到上面，這是真的嗎？”

“據(jù)說是這樣，大人，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漁夫們說他們見過他們；當(dāng)然，他們很可能只是在瞎編?！?/p>

“我要登上這個島，看看這些人，”主教說，“怎樣才能做到呢？”

“船不能靠近那個島，”舵手答道，“不過您可以坐撐小舟過去。您最好找船長談?wù)??！?/p>

船長被叫來了。

“我想看看這些隱士，”主教說?！拔也荒軇澊綄Π秵?？”

船長試著勸他打消這個念頭。

“當(dāng)然可以做到，”他說，“不過我們要浪費很多時間。如果允許我冒昧對大人您這樣說的話，我認(rèn)為那些老人不值得您費心。我聽說他們是些愚蠢的老家伙，一無所知，不比海里的魚兒多說一句話。”

“我想見見他們，”主教說，“我會賠償你的苦勞和浪費的時間。請給我一條小船吧?！?/p>

沒有辦法；于是下了指令。水手整理船帆，舵手轉(zhuǎn)舵迎風(fēng)，船沿著小島開去。他們?yōu)橹鹘淘诖^擺上一張椅子，他就坐在那里，眺望前方。乘客們聚集在船頭，凝神注視著小島。那些眼光最銳利的人不久就發(fā)現(xiàn)島上的巖石，接著便看到一間泥屋。終于有人看到那些隱士本人。船長拿來一副望遠(yuǎn)鏡，透過它觀察了一會兒，然后遞給主教。

“準(zhǔn)錯不了。岸上站著三個人。就在那邊，在那塊巨石稍微偏右的地方?！?/p>

主教接過望遠(yuǎn)鏡，舉到眼前，他看到那三個人：一個高個子的，一個矮點的，還有一個十分矮小，弓著背，他們手拉著手站在岸上。

船站轉(zhuǎn)向主教。

“船不能靠得比這更近了，大人。如果您想上岸，我們必須請您坐到小舟里，我們則在這里拋錨?！?/p>

纜索很快就放下來；拋錨，收帆。猛地顛簸了一下，船只晃了晃。然后一只小舟被放了下來，槳手們跳進(jìn)去，主教從舷梯上下來，在他的位置上坐下。人們用力劃槳，小舟飛快地向小島馳去。當(dāng)他們駛到一投石的距離之內(nèi)時，他們看到三個老人：一個高個子的，只有一方席子圍著他的腰：一個矮點的，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農(nóng)民外套，還有一個老態(tài)龍鐘的，老得弓著背，穿著一件舊法衣——這三個人全都手拉著手站著。

槳手向岸邊劃去，用撐槁固定船身，讓主教下船。

那幾個老人向他鞠躬，他給他們祝福，他們就鞠更大的躬。然后主教開始對他們說話。

“我聽說，”他說，“你們這些虔敬的人，住在這里，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，為你們的同胞向我主基督祈禱。我，作為基督卑微的仆人，由于上帝的慈悲，被召喚來看管和教導(dǎo)他的羊群。我想看望看望你們，上帝的仆人們，同時也盡我所能教教你們。”

老人們彼此相似而笑，但仍保持沉默。

“告訴我，”主教說，“你們在做什么事來求得靈魂的獲救，你們在這島上是怎樣侍奉上帝的?！?/p>

第二個隱士長嘆一聲，看著最老的，老態(tài)龍鐘的那個隱士。后者微微一笑，說道：

“我們不知道怎樣侍奉上帝。我們只是侍奉和養(yǎng)活自己，上帝的仆人。”

“那你們怎么向上帝禱告呢？”主教問道。

“我們是這樣禱告的，”隱士答道?！澳銈兪侨齻€，我們是三個，憐憫我們吧。”

那個老人這樣說的時候，他們?nèi)硕继ь^望著天，重復(fù)道： “你們是三個，我們是三個，憐憫我們吧！”

主教笑了。

“你們顯然聽過關(guān)于至圣三一的一些說法，”他說，“但你們祈禱的方法是不對的。你們贏得我的感情，虔敬的人們，我看到你們希望取悅上帝，但你們不知道該怎樣侍奉他。祈禱的方式不是這樣；聽我說，我來教你們。我要教你們的不是我自己的方式，而是上帝在《圣經(jīng)》里命令所有人向他祈禱的方式?！?/p>

于是主教開始向隱士們解釋上帝怎樣向人們顯現(xiàn)自身；跟他們講圣父、圣子和圣靈。

“圣子下到俗世，”他說，“來拯救眾人，他教我們這樣祈禱。聽著，跟我念：‘我們的父?！?/p>

第一個老人跟著他念，“我們的父，”第二個跟著說，“我們的父，”第三個也跟著說，“我們的父?！?/p>

“你居住在天國，”主教接著說。

第一個隱士重復(fù)道，“你居住在天國，”但二個隱士在那些話上面絆住了，那個高個子隱士不能正確地說出來。他的頭發(fā)蓋到嘴上，所以他不能清楚地說話。那個耄耋老人，牙齒都掉光了，也是含含糊糊地咕噥著。

主教把話重復(fù)了一遍，老人們跟著他又念了一遍。主教在一塊石頭上坐下，幾個老人站在他面前，看著他的嘴，他一開口他們就跟著念。主教辛苦了一整天，把一個詞說了二十遍、三十遍、一百遍，老人們就重復(fù)他的話。他們說得磕磕絆絆，他糾正他們，讓他們重頭開始。

主教在那里一直待到教會他們所有主的禱告才離開，這樣一來，他們不僅能夠跟著他說，也能夠自己說。中等個兒的那個隱士第一個學(xué)會了，并且自己把所有話重復(fù)了一遍。主教讓他反反復(fù)復(fù)地說，最后，另外兩個也能夠說了。

天色暗了下來，月亮映照在水面上，主教站起來，打算回到船上。當(dāng)他要離開這些老人時，他們跪倒在他面前。他扶他們起來，分別吻了他們，告訴他們按照他教給他們的方法禱告。然后他上了小舟，回到船里。

當(dāng)小舟向船劃去時，他坐在上面，聽到隱士們在大聲地重復(fù)著主的禱告。隨著小舟向船逐漸靠近，便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，但仍然可以望見他們沐浴在月光里，仍像他離開他們時那樣站在岸邊，最矮的那個站在中間，最高的那個站在右邊，中等個兒的那個站在左邊。主教一抵達(dá)船邊，登上甲板，他們便揚帆起錨。風(fēng)鼓起船帆，船便駛?cè)?。主教在船尾找了個地方坐下，望著他們離開的小島。有一段時間他還能看到那些隱士，但很快他們就從視野里消失了，盡管小島依然可見。最后小島也隱去了，只看見大海在月光下泛著漣漪。

朝圣的人們躺下睡覺，甲板上一片沉寂。主教無心入睡，一個人坐在船尾，凝望著已經(jīng)看不見那小島的大海，想著那些好老頭。他想著他們學(xué)會了主的禱告，該是多么高興；他感謝上帝讓他去教導(dǎo)和幫助像這樣虔敬的人。

主教就這樣坐著，注視著小島隱沒了的大海。月光在他眼前搖曳，時而在這邊，時而在那邊的海浪上面閃爍。突然，他看見在月亮在海面上投下的光明大道上，有種白色的東西在閃耀。是海鷗呢，還是某只小船上一片閃著微光的帆？主教盯住那東西，想看出個所以然來。

“肯定是在我們后面航行的一艘船，”他想道，“但它正在迅速地趕上我們。它很遠(yuǎn)，一分鐘前還離我們很遠(yuǎn)，但現(xiàn)在它要近得多。那不可能一艘船，我看不見帆；可是不管它是什么，它正緊跟著我們，就要趕上我們?！?/p>

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。既不是一艘船，也不是一只鳥，也不是一條魚！說那是一個人，又太大了，而且人不可能在大海中間行走。主教站起來，對舵手說：

“瞧那邊，那是什么？我的朋友，是什么東西？”主教重復(fù)道，盡管他現(xiàn)在可以清楚地看見那是什么了——三個隱士在水面上跑著，全都發(fā)著白光，他們的灰胡子閃耀著，迅速地向船靠近，仿佛那船是靜止不動的。

掌舵的一看，嚇得把手中的舵都丟開了。

“主??！那些隱士跟著我們在水面上跑，好像那是干燥的陸地似的！”

聽到這話，乘客們跳了起來，涌到船尾。他們看見隱士們手挽手朝他們奔來，站在外面的兩個招手示意船停下來。他們?nèi)硕荚谒匣?，沒有移動雙腳。在船停下之前，隱士們已經(jīng)趕上了，抬著頭，三人異口同聲地說： “我們忘了你的教導(dǎo)，上帝的仆人。當(dāng)我們還不斷地重復(fù)背誦時，我們就記得，但是我們一時停下沒有念，就落下一個詞，現(xiàn)在全都忘光啦。我們什么也沒記住。再教我們一次吧?！?/p>

主教劃了個十字，倚著船舷，說：

“上帝的子民啊，你們自己的禱告會被主聽到的。我不能教你們。為我們這些罪人祈禱吧?！?/p>

主教在老人面前深深地鞠躬；他們轉(zhuǎn)身穿過大?；厝チ恕Ｔ谒麄兿У牡胤?，有一道光閃閃發(fā)亮，一直到黎明到來。

在此期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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