zuojiaxinganxian
作者簡介
朱羊:原名朱國軍,供職于大慶油田井下特種設(shè)備修理廠,黑龍江省作家協(xié)會成員。作品散見于《小說界》《微型小說選刊》《百花園》《金山》《小說月刊》《天池小小說》《華文小小說》《小小說大世界》《微型小說》《短篇小說》《歲月》《石油文學(xué)》《海上文壇》《黃海文學(xué)》《當(dāng)代文學(xué)》《精短小說》《微篇小說》《小小說月刊》等報刊雜志。曾出版小說散文集《一杯茶》。
狗兄弟
朱羊
單身狗們的晚飯通常是極早就結(jié)束,早得讓你以為是一連氣吃了兩頓午餐。所以,我們晚飯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腆起球圓的肚皮散步,這于消化很重要。
我們迎著那輪即將西沉的太陽,徜徉于橫穿草原的公路上。那太陽真紅,又大且圓,仿佛一枚爛熟的被遺落于草叢中的西紅柿,誘人恨不能撲上去咬一口。路邊我們種植的楊樹的枝葉早已褪盡了綠色,微風(fēng)徐來,扯幾片枯黃的葉片悠悠地飄下,令人驀然想起是秋季。
“喂,你成啞巴啦?”阿良在我的后背上不輕不重地捅了一下。
對他這喜歡動手動腳的毛病,我不止一次地提出過強(qiáng)烈抗議,然而終無成效,他甚至連想糾正此癖的念頭都未曾動過。
“喂!想啥呢?”他不依不饒地又搗了我一拳。
我一個趔趄,才不致跌倒。心想跟這種缺乏教養(yǎng)的人能有什么共同語言?故沉默不語。就在他再次來捶我之際,我霍地跳開。
這時,身旁匆匆走過一位上井的采油女工,阿良就追上去,嘻著臉問人家吃過飯沒有,女孩慌得手忙腳亂地緊跑,待展開一段距離之后回敬一句:“有毛病!”
阿良聽見了,像白撿了一百塊錢一樣,高興得哈哈大笑。
“她是誰?”
“我怎么知道。”阿良瞧見我,臉上的笑紋頓時收斂殆盡。
“奇怪,不認(rèn)識你跟人搭什么話?”
“呆瓜,你指望人家上趕子喊你吃飯呢?”
對于他的囂張,我一向是無可奈何。他的蠻橫在當(dāng)?shù)乜墒羌矣鲬魰缘?,大人小孩兒沒有幾個不怕他的,他有個名副其實的綽號,叫瘋狗。
我彎下腰去,從枯草叢中揪起一片依舊深綠的草葉,雙手夾緊,湊到唇邊吹,那聲音聽上去像公雞打鳴。不一會兒,草葉吹破了,就重新?lián)Q一片,這次,又好像小狗在哭。我悻悻地將那片草葉塞進(jìn)嘴里,學(xué)野牛一樣,狠狠地將之嚼碎。
“你有毛病???”阿良莫名其妙地盯著我。
太陽終于落下,在遙遠(yuǎn)的天際留下一抹殘紅,一大片烏云被風(fēng)驅(qū)逐著,緩緩地飄移過去,像為一座涂著紅色油漆地板的舞臺降下了帷幕。天,就此黯淡下來。
我們的合影擺在靠北墻的那只不久即將落架的大木箱上。照片里有個尖頭尖腦的家伙雄赳赳地站在我們中央,那是我們的大青,一條依然流淌著野狼血液的德國牧羊犬。這張照片許是我們屋里唯一值得炫耀的東西。因為它極清晰極充分地證明了別人稱我們?yōu)椤肮沸值堋敝酝耆淮嬖谡u謗之賺。林麗每次來都會伏在箱子邊上看,鬼知道她感興趣的是我們還是大青?
阿良在練俯臥撐,每晚睡覺前他都練,天長日久成了習(xí)慣。因而他的胳膊足有我的小腿肚子那么粗,發(fā)達(dá)的肱二頭肌像一只躍躍欲動的蛤蟆。
我繼續(xù)讀那本《小說創(chuàng)作十戒》,尋思若早兩年拜讀,也不致走那許多的彎路,抑或如今己成為靠搖筆桿子吃飯的作家了。
我一直想當(dāng)一名作家,大名鼎鼎的。這個夢從十七歲那年開始做,迄今己逾十度春秋,除卻躺在床下的不曾拿出去發(fā)表的大作外,還有一抽屜想拿出去發(fā)表而編輯大爺們又不屑一顧的稿件。退稿信總是不缺,照例寫一些不擬刊用多多聯(lián)系的字句,我也就當(dāng)真,厚顏無恥地再寫再投。
那只老鼠又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暖氣片底下,棕灰色的毛皮佛如涂了一層油彩,亮光光的,顯得格外有精神。我們每周為它預(yù)備的兩包耗子藥,它已提前兩天一粒不剩咀嚼干凈,居然不死。阿良說這是它命不該絕,還說若是大青仍在,它也不敢來。
我于是黯然,心里對這耗子更加深惡痛絕,但又不敢碰它,無奈,只得眼睜睜地瞅著它的膽量一天天大起來,拖曳著細(xì)長的尾巴,神靈活現(xiàn)地沿著墻根溜來溜去,儼然一副這屋子本該就應(yīng)有它一席之地的架式。
我感到一陣惡心,迫不得已學(xué)了一聲貓叫,叫得我的嗓子像被誰拿刀剜了塊肉般的疼。老鼠自然嚇得屁滾尿流地逃了,甚至連我也懷疑在那一瞬間,自己是否真的變成了貓。
天還未透亮,阿良便爬下床掰那約有我腦袋大小的啞鈴。凡遇不順心意的事,他就這樣起五更爬半夜地窮折騰,對此我也早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。
前幾天隊上評選上半年度先進(jìn)個人,他因一票之差而落選。當(dāng)上先進(jìn)的人,黑魚湖溫泉游玩一天,單位還管飯。
我曉得這小子是在向我示威,可我一點也不后悔沒投他的票。
咚嚨……咚嚨……咚嚨……
“哥們,您關(guān)照一下,能否去外面練呢?”我實在忍無可忍了,可憐兮兮地哀求他。
“去外面?好啊!”他陰陽怪氣地陪著笑。
我不由感到意外的驚訝,這家伙是絕少如此無條件地采納我的建議的,正值我大惑不解之際,他果然原形畢露,一把掀開我的被子: “兄弟?要去外面練還不走?”
我明白自己已經(jīng)是別無選擇了,多少日子的實踐證明,阿良要我做什么,我最好是知趣地隨他的愿。這總比最后他反擰著我的胳膊強(qiáng)行迫從瀟灑得多。這個惡棍!心、肝、肺都生到狗肚子里去了。
我難得起如此大早,冷不丁兒出來,頓覺全身清爽許多。
太陽已經(jīng)升起,被云遮住,散發(fā)著朦朧的微光。一縷縷縹渺的霧氣在晨曦繚繞中裊裊向上升騰。
我盡情地呼吸著來自草原的濕漉漉的空氣,晨風(fēng)中彌漫的微微的芳香令人陶醉。我愜意地舒了一個懶腰,一顆心仿佛被那草尖上的點點露珠浸透得馬上就要融化了似的。
井房與周圍的樹木,相隔著一塊平展的空地,阿良在空地上不歇地翻著筋斗,這小子上小學(xué)的時候,得到過一位游方和尚的指點,學(xué)過幾手三腳貓的功夫,他最大的愿望,就是有一天,能和李連杰打上一架,他說要是憑拳腳不能取勝的話,他會考慮用磚頭……
林麗是這座井房的主人。
假若沒有大青,我們或許永遠(yuǎn)不會認(rèn)識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叫林麗的姑娘。
大青還未斷奶,阿良就從他的哥兒們那里抱來養(yǎng)了。由那天開始,曾立誓不吃早飯的阿良開始早早起床買飯了。大青就是吃我們的大米稀粥長大的。我們尤其喜歡聽它用舌尖貪婪地卷舔粥米時發(fā)出的沙粒輕敲鼓面般的“啵?!甭暋?/p>
小家伙生得毛茸茸、胖乎乎的,很是招人憐愛。我向阿良懇請過好幾次,央求他將大青的所有權(quán)分給我?guī)讉€晚上。我想摟著這么個可愛的小玩物睡覺一定是件非常愜意的事。殊不知阿良聽了我的話,競?cè)缤晃徊荒苋萑套约捍骶G帽子的男人一樣,板結(jié)著一張狗臉,極盡刻薄地沖我咧嘴道:“你可得了吧,你睡覺太不安生,大青給了你,保不準(zhǔn)讓你壓死吶!”
我很惱火,這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本是欲料中的事,令我不能容忍的是,在他的眼里,我居然連一條狗都比不上!
“它是你爹呀!”我難以抑制胸中這股子悶氣,擺出一副決一死戰(zhàn)的架式。
但聞大青在他的被窩里“嗯、嗯”兩聲。
阿良這一回卻顯得出乎尋常的豁達(dá),他向我呲了呲那口比狗屎還灰的牙,心平氣和地笑:“隨便你講……看在大青的面子上,估且饒你這次,倘有再犯,我非砸扁你!”
說罷,便酣然睡去。
數(shù)天后,阿良終于在我的沉默面前露出妥協(xié)的姿態(tài):“兄弟,別為一條小狗傷了咱哥倆的和氣……這些天你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,可把我憋曲壞了。”
“哼,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你到底還認(rèn)得兄弟……”
受降交接儀式特別簡單,我勻一條褥子與他交換大青。
翌日,我方曉上了阿良的大當(dāng)。怪不得他肯將大青出讓給我!原來那大青每夜都要于被窩中排泄一些白天未能排泄干凈的東西。天哪,我的暄暄的褥子!
為了保障供應(yīng)大青的給養(yǎng),阿良幾乎天天拽我去飯店,去到人家吃剩的飯桌上揀肉骨頭。
有時,阿良在往我撐開的塑料口袋里填塞肉連連的骨頭時,常不免咕咕噥噥的:
“這些個吝嗇鬼,咋不把骨頭也吞下肚?”
“真少見這么饞嘴的人,趕咱家大青了。”
后來,阿良干脆做了一個小鐵罐,輪流送往各家飯店,店家懾于他的威名,每次他去取鐵罐時,都是裝得滿滿的。即便是這樣,他有時也會為了骨頭的質(zhì)量嚇唬人家:“還想不想干了,你這是打發(fā)要飯的呢?”
店老板為了息事寧人,只好忍氣吞聲將骨頭調(diào)換了。他們的心里算盤著,寧可生意虧點兒,也總比惹上這條瘋狗好得多。
瞧著大青活蹦亂跳的樣子,阿良興奮得手舞足蹈,還拼命捶打我的肩背,有力的震撼令我的心口隱隱作痛。
我有些惱怒,又不敢與他動手,只好狠狠踢了大青一腳,大青一個七百二十度滾翻,嗚嗚地叫個不停,委屈地蜷作一團(tuán)。
阿良惶惑地上前將大青摟在懷里,急得兩眼通紅。
“你蹄子癢了去石頭上尥去!大青招惹你啦?大青咋招惹你啦?”
我揉搓著依然酸痛的肩膀,氣昂昂地與他倆對視著,又憋不住笑疼了下巴。
大青見我怒氣消了,驀地掙開阿良的擁抱,搖晃著尾巴顛顛地朝我跑來。
大青直立起兩只粗壯的后腿,嗚咽著,兩只前爪錯落有序地上下揖動,它這是在向我賠禮呢,我不禁茫然,大青究竟何錯之有?
望著大青虔誠的眼睛,我的心底不由泛起一波酸澀的愧疚。我扭轉(zhuǎn)身子避開它的注視,我不愿讓大青看見自己掉眼淚。
“知道不?打狗還得看主人呢……”阿良兀自喋喋不休。
大青在身后“噢噢”地凄叫著,一會奔躍至我的身前,一會又喘息著竄回阿良的身邊。
阿良越說越氣,捋胳膊挽袖子地沖過來,看見他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,我的心底也禁不住有些發(fā)毛了。
“大青!你還為那他求情?“阿良沖著緊咬他褲角不放的大青咆哮道。
“唔……唔……晤……”大青迷茫地沉吟著。
事后有一段時間,阿良的確不敢輕易與我動手動腳了,我清楚他是怕大青吃虧。
某日午后,一個女孩面對大青友好的問候,居然嚇得聲嘶力竭得尖叫起來,那叫聲將大青嚇得倉皇逃走。
大青迅疾地?fù)浠卣谟途颗约{涼的我們中間,顯得極度的恐懼,它依偎到阿良懷里方才無忌地低吟起來,纖細(xì)的腰脊不停地輕微地顫抖著。
“誰他媽吞了豹子膽啦?”阿良呼地跳起,似一頭狂怒的不可遏制的獅子吼道:“小子,有種的給我滾出來!”
我撫摸著大青滑軟的身軀,小心翼翼地將它眼角處的一粒草籽輕輕地吹落掉。
“它,它咬人!”女孩子不知于何處膽怯地應(yīng)了一句。
阿良用食指在鼻尖下來回劃了劃,又喊道:“胡說!我們大青從來不咬人的!”
那女孩由一面墻后邊挪出半截身子,她的樣子真是狼狽透頂,滿頭烏發(fā)蓬亂,一張黝黑的臉孔汗跡斑斑,再經(jīng)那沾著新鮮油污的工作服一抹,活脫脫一位非洲土著。
阿良看得有趣,口氣隨之緩和了許多:“喂,說話可得憑良心啊,我們大青真地咬你了?”
“它……它搶我的樣桶!”女孩抗議加聲討。
大青有了依靠,沖那女孩子突然暴吠一聲,嚇得女孩又縮回到墻后去。
“怎么樣?我們大青說根本不是那么回事?!卑⒘悸龡l斯理地說著?!拔艺f:“老妹呀,別以為我們是畜生就可以任意誣諂,那是要犯錯誤的!”
“別以為我們大青是畜生!”我不得不及時糾正他犯的關(guān)鍵性語病。
“是它搶我的樣桶,你們……“女孩在墻那邊氣鼓鼓地爭辯。
我似有所悟,我想大青一定是誤將她提的樣桶當(dāng)成它的裝肉骨頭的鐵罐了。除此之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。
“大青,去把東西送還人家!”我命令道。
大青一個激靈,略略遲疑了一下,旋即似一條黑色的閃電沒入密匝匝的草叢中。倏忽間,一只漂亮的鍍鋅油樣桶被大青叼出來……
“啊呀,別叫它過來,啊呀,救命啊!”女孩兒終于放棄了所有的矜持,向我們求救了。
“喊啥?我們大青是給你還桶呢?!卑⒘奸_心地大笑。
“啊呀,快讓它站下!”女孩慌恐地再次驚叫,然后,竟出人意料地一個箭步跨出墻外,在草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逃著。
阿良雙手抱肩,緊咬著牙,直眉立眼地注視著面前這一切。
我實在看不過眼,高聲將大青吆喚回來。
阿良扭頭忿忿地斜了我一眼,揶揄道:“真他媽的掃興?咋的?對這位小妹妹有點兒想法?”
我沒有理他,提起樣桶,一言不發(fā)朝那姑娘走去。
她拂順散亂在額前的長發(fā),囁嚅著說:“那人是叫阿良嗎?”
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,微笑了一下。心想,這個臭名昭著的阿良呀,簡直到了天下無人不識的地步了!
“怨不得那么壞呢?”女孩嗔怒地啐了一口,胸口由于驚怒,劇烈地起伏著。
“其實他這人還不錯?!蔽覍⒂蜆油斑f進(jìn)她黝黑而纖長的手中。
女孩慌慌地掠了我一眼,不勝感激地莞爾一笑。
女孩接過桶,又朝那邊的阿良與大青投去恨恨地一瞥。
“謝謝你!”她柔聲說道。
我如墜九重云霧中,渾身如同遭遇電擊一樣,麻酥酥的。
女孩轉(zhuǎn)身時,一縷淡淡的薄荷香水味從她那柔軟的微微散動開的發(fā)隙間飄蕩出來,我木然地佇立在原地,怔怔地望著她的身影漸漸離去,愈來愈遠(yuǎn)。
“老妹,不送喲?!鞍⒘剂骼锪鳉獾睾啊?/p>
“汪、汪、汪……”大青歡快地輕吠著。
然后,整片草原重又落入無邊的寧寂之中。
后來,阿良再與那女孩見面時總會有幾番唇槍舌戰(zhàn),那女孩自然少了先時的畏懼。時間長了,彼此也就熟了,女孩透露名叫林麗,是剛調(diào)到這里的采油工,還說自己來此之前,就聽說這地方有個壞得冒濃的阿良。
阿良居然為她那句話著實難過了好長一陣子。
傳達(dá)室有我的信。
信封被里面的東西撐得鼓鼓的,不用說又是退稿。我沮喪地抓起信揣進(jìn)口袋,長長地吁了一口氣,僅此而已,我不知道如何擺脫那濃濃的惆帳,無數(shù)次的挫敗將我編織的未來之夢殘酷地扼殺于襁褓之中。
臨出門時,有人于暗影處嘻嘻地竊笑,那令人心悸的笑聲使我想起那只仍滯留于我們房里現(xiàn)今以磨食磚塊為生的碩鼠。我的五臟六腑恰似被誰用鐵掀深掘了一鍬,一陣令我痛不欲生的痙孿如乍起的颶風(fēng)將我席卷于地。舌根處仿佛墜懸著一塊巨石,使我欲嘔不能,感覺自己就象一帆在海中觸礁的小船,逐漸朝海底沉落……
我恍惚地睜開迷蒙的雙眼,看見數(shù)重模糊的影子在我眼前飛快地旋轉(zhuǎn)著,旋轉(zhuǎn)著。漸漸地,那重影慢慢明晰了,原來是阿良與大青立于床側(cè)。
“哎呀,好歹活過來啦!”阿良揉著紅腫而鼓脹的眼皮,“都他媽三天了,愁死老子了,我打算你今天再不醒就往火葬場掛電話……?!?/p>
大青乖覺地移近至我的床前,喉嚨里呃呃有聲,它輕卷著精薄的舌尖舔舐著我的胳膊。傾刻間酥麻傳遍了整條臂膀。我任由它表達(dá)這獨具特色的安慰。
我有些累,撤回了手,掌心里托著大青眼中默默淌落的淚珠,我在心里小心翼翼地品味著那咸腥苦澀的滋味。
門開了,一道炫目的光束刺得我兩眼生痛。沒有看清楚來人,但我分明感受到那淡淡的似曾熟悉的氣息。
“林麗!”我好不容易想起來。我想這么喊一聲她的名字,鄭重其事地在她面前喊一聲她的名字。然而,我的嗓子被一種難以名狀的燥澀哽塞得發(fā)不出聲來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目不轉(zhuǎn)睛地凝視著她那被一層桔紅色工裝遮掩的亭亭身軀,我有些不敢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。
林麗徑直向我走過來,輕盈地坐在我的床邊,從衣袋內(nèi)扯出一塊手帕,輕輕地為我拭去臉上的淚跡。
阿良詭譎地沖我吐了一下舌頭,默默地牽著大青出去了。
“你的病……阿良都告訴我了,你真是犯傻……其實,我不像你想得那么好,更不值得為我……去……我來……就是想告訴彌,我們都應(yīng)很好地活著……”
聽著她的話,我蒙了!這該死的阿良!
我機(jī)械地?fù)u著頭,痛苦地閉上眼睛。
“阿良這人真講義氣……大青可懂事了,每天去公路上接我上井……有它跟著我什么都不怕……”林麗繼續(xù)輕柔地說著。
生活,就像那沉睡了多年神秘莫測的大草原,永遠(yuǎn)有令我們捉摸不透的內(nèi)容。誰也無法道清這其中的淵源,因為可知的生活實質(zhì)上是不存在的,正因為生活無時無刻都在呈現(xiàn)那朦朧的魅力,這世界才變得精彩十足,才更加有意義。
林麗再來過幾回,我竟然大病全愈!
“怎么樣?我早料到你害的是相思病,我那林妹妹一來,你好得蠻快嘛……”阿良在最唇一次喂我紅糖姜汁時,不無得意地說。
我看了他一眼,啞口無言,不知道是否應(yīng)該感謝這個自作聰明的家伙!
大青終于出落成一條壯犬。哈著一條血紅的長舌片,雙耳像兩面小旗似地朝天豎立,兩只黑洞洞的眼睛宛若兩孔深不可測的寒森森的水潭,一聲威吼,通體的毛發(fā),剎時間針立如刺,那條挺直的長尾拖迤于兩股之間,狼一樣的雄健,真可謂是凜凜八面威風(fēng),不可一世。
黃昏里,它抖擻一身黑黃相間的油晃晃的毛皮,縱躍于草野之中,驚起無數(shù)鳥雀凄嗚著向天撲去。在草原的土路上,它經(jīng)常引來路人羨慕、驚恐的目光,令我們也體驗到一種極透徹的自豪。
距此十里之地,竟有一人慕大青之名不期而至。那人便是養(yǎng)魚暴發(fā)戶陳麻子。
他親眼目睹大青的威儀后,口口聲聲連贊“好狗”。并許諾說想辦法為大青謀個戶口,條件是讓大青去幫他看守養(yǎng)魚池。
阿良沒容他講完當(dāng)即一口回絕。
陳麻子無奈地繃緊那張肥碩的凸凹不平的面孔,掏出現(xiàn)金三千元,硬往阿良的手里塞。阿良用力一揚(yáng)手,鈔票飛得滿天飄。
“你會后悔的?!瓣惵樽恿滔略?,悻悻地走了。
一日,大青競神出鬼沒般叼回一只活生生的肥雞來,喜得阿良與大青抱至一處滾作一團(tuán),我不免擔(dān)心日后會因此生出事非來,勸阿良將雞放了,再給大青一次最嚴(yán)厲的警告。然而阿良卻樂不可支地一個勁兒夸贊大青勞苦功高。
“你若想潔身自好,可以不吃嘛?!卑⒘颊f。
如果,我的意志再堅強(qiáng)一些的話,如果,我們的伙食能夠再好一些的話,我一定會堅持讓阿良送還那只雞的。然而,我終于還是妥協(xié)了。
我相信誰也想象不出那只雞的味道鮮美到什么程度!因為做雞是阿良的絕活。這是當(dāng)年他偷過許多人家的雞之后,苦練而成的絕活兒,我飽飲了兩大碗鮮美至極的雞湯后怡然睡去。
醒轉(zhuǎn)之話,聽林麗說她長這么大頭一回吃這么香的雞肉。她還說阿良給大青一只雞腿作為犒賞,大青卻沒有吃,叼到我的床頭,而后就趴在地上用舌頭卷吞涎水……
我的心頭一熱,再看空空如也的床頭,問那雞腿怎么不翼而飛了?林麗說,是阿良一時吃性大發(fā),就風(fēng)掃殘云了。我不免對此饕餮之徒嗤之以鼻,再找大青,也不見蹤影。
后來,附近家屬區(qū)陸續(xù)發(fā)生家禽失蹤的事。一時間鬧得人心惶惶,罵聲四起。有的鄰里之間,甚至為互相猜疑而大動干戈,我們隔岸觀火,故意裝聾作啞。同時也為大青的聰明能干而慶幸。
怎奈,天有不測風(fēng)云,大青終于還是出事了。
林麗親眼看見大青被人用獵槍打倒在公路上,然后急忙跑來報信了。大青是去公路上接林麗上井時被那群有備而來的人打倒的。
待我們發(fā)瘋般趕至出事地點時,竟連大青的尸體也沒能看見。
公路邊,殘留著一灘污血,黏稠稠的。阿良凝視著尚未干透的血跡,瞠直了眼,他緩緩蹲下身去,茫然地摘拾著粘在血泊中的大青身上掉落的茸毛。
我們望穿雙眼,期盼大青能夠神奇般地出現(xiàn)在面前,然而大青依舊是音訊杳無,我們終日游蕩于草野里,公路上,居民區(qū)內(nèi),無力地呼喚著大青的名字。
大青的遺毫被葬在井房邊的那棵最粗的大楊樹下。
入土的時候,阿良特地買了兩只雞,燉得香爛爛的,一并埋掉。
阿良蹲坐在墳前,一臉的懊喪。他用小刀在自己的左腕上木訥地雕劃著大青的名字。殷紅的鮮血隨著鋒銳的刃尖的蠕動淋漓流下,滴落于他膝下的粘黃的土地上。
“阿良,想開些吧,你不能這樣作踐自已啊!”我竭力阻止著他的毫無理智的舉動。
阿良兩眼冥冥地漠視著我,兩星瞳仁里沒有一絲光澤。他一句話也不說,牙齒殘忍地錯動如月下反芻的牛。兩腮青筋綻露如同扭成一團(tuán)的蚯蚓,我捏手捏腳從他手里將刀子奪下,他渾然不覺,旁若無人地抓起一把墳上的稀松的浮土,緊緊地將傷口敷蓋住。
林麗從草原上采擷來好大一捧野花插滿大青的墳頭。而后,便倚著樹,輕輕地哼唱著,歌聲中充溢著無盡的凄涼與憂怨,那歌是極熟悉的:
“啊,朋友再見 。啊,朋友,再見,啊,朋友……再見吧!”
時光飛逝,不覺間仲秋臨近。隊里提早為每人分了十塊月餅和一箱易拉罐飲料。這在從前是絕無儀有的,因此大家都很高興,有些離家近的人便搭著便車回家去團(tuán)圓了。
我被留下值班,塑著一輛輛汽車從平坦的柏油路上疾馳而過,卷起紛紜的塵埃在團(tuán)團(tuán)黑藍(lán)的濃煙里墜下,感覺到一種從不曾有的失落。我知道阿良此時一定等得不耐煩了,因為他最不喜歡過節(jié)了。
阿良幾乎忘記了他曾有個家。
阿良五歲的時候.母親就去世了。
他因為沒有哭而被爸爸打得滿屁股流血。其實,他當(dāng)時很想哭,只是害怕躺著的媽媽聽見他哭會突然醒來。慢慢地,阿良一天天地長大。就模仿他爸爸打他的樣子去同別的孩子打架。他覺得打人蠻有樂趣,甚至想過有朝一日像他父親打他那樣去打他的父親。然而,這個愿望還沒來得及實現(xiàn),他就進(jìn)了少年管教所。
一年之后,他從那里出來。一心想撲到來接他回家的爸爸懷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。可是爸爸根本沒來接他,阿良后來知道父親不來是為了另一個女人。從那時起,他就怨恨起自己的父親,更厭惡那個女人,直盼到參加工作,便身如離籠之鳥,再也不愿回家去見他們……
阿良盤腿坐在床的一端,靜靜地吸著煙,嫻熟地朝屋頂吐出一串串高質(zhì)里的煙圈兒,他的手腕上的刀口已結(jié)成凸起的大青字樣的疤痕,那是一段屬于我們的永恒的刻骨銘心的記憶。
床中央擺了幾瓶啟開蓋子的罐頭,一把不銹鋼勺深深插嵌在那只滾圓墨綠的西瓜之中。
我覺得胸口有些氣悶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而后勉強(qiáng)笑道:“怎么?今天過節(jié)不喝酒?”
阿良用小指勾開一聽易拉罐,輕輕呷了一口,淡淡地說:“戒了?!?/p>
“為什么?”我接過他手中的飲料,仰頭喝了個痛快。
“不為什么。”他悠悠地說,凝視著腕上的字跡,許久也未動一動,呆板得像一尊塑像。
我們誰也沒有胃口,對著邵些東西發(fā)了一陣呆,就互相望著對方。阿良挾了塊午餐肉送至我的嘴前,我張口去咬,他卻極快地將肉送進(jìn)自己口里吞了。我覺得這一招兒好是幽默,便笑起來。他也跟著我一齊笑,我倆終于笑出了眼淚,好似兩個吃飽的傻瓜。
“我們唱首歌助助興怎么樣?”阿良建議道。
于是我們就唱,扯開嗓門盡情地干嚎,我們差不多什么歌都會謅兩句,這主要是受林麗的影響……當(dāng)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可唱的時候,阿良冷丁兒冒出一句:“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……”
我沒有唱,我覺得那歌好悲壯。
“想家嗎?”我問。
他一愣,眼波中漾溢著一種難以名狀的憂郁,他激動地望了我一會兒,苦笑著搖了搖頭。
我緊咬著兩腮,努力不使自己落淚。
阿良一拳將懷里的西瓜搗碎,沙啞著嗓子說:“來,吃一塊,過節(jié)了,咱們也他媽的高興一回,這西瓜還是林麗犒勞咱們的呢?!?/p>
“林麗?她可好久沒有來了?!?/p>
“她下午打過電話來,說是分到別的區(qū)了。”
“她沒留下什么話嗎?”
“她把咱們的照片拿去了……她說永遠(yuǎn)忘不了我們……”
“單單是這些?”我不禁茫然無措道。
“她是哭著走的……”
……
我們走出屋外,迎風(fēng)而立。
夜幕籠罩下的草原,被一處處忽明忽暗的燈火點綴得分外饒麗,那閃射著光輝的地方隱約傳來的機(jī)器的轟響,伴著聲聲蛐鳴合奏出一首美妙婉約的草原小夜曲。
夜色里,有幾只小蟲嗡嗡地亂飛,時而沒頭沒腦地碰擊我們的面頰。我琢磨這也許是一種別致的問候,心情豁然開朗起來,舉頭望那無垠璀燦的滿天星河,不免疑惑道:“咦?你看,今晚沒有月亮!”
“大概是被天狗吃了吧。”
“哦……”
廣袤深沉的草原深處,不曉是甚么聲音悠悠地低吟……
大青?
難怪今夜沒有月亮!
3、參賽稿件必須是原創(chuàng)首發(fā),在任何媒體和微信平臺發(fā)表過的作品禁止參賽,一經(jīng)發(fā)現(xiàn)即取消參賽資格。
本刊主編:譚文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