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太的廚房
小保安送信上來時,嘉惠剛從午睡醒來,頭發(fā)蓬著,身上胡亂地套一件舊棉布裙,皺巴巴,和她整個人一樣沒光澤。小保安皺皺眉,還是盡可能禮貌地舉起手里一封信對她說:方太,有您的掛號。
嘉惠遲疑地接過來,哦了一聲。她好像還未完全清醒過來,所以沒有對站在門口的小保安發(fā)出熱情邀請,他只好自己表明態(tài)度:方太,能請我喝一杯水嗎?
嘉惠打開門,無聲地放小保安進來,她折進廚房,里面很快傳來噼里啪啦的亂響。小保安跳到門口去看,嚇一大跳:廚房已經(jīng)臟亂得可以,方太剛插進一只腳,就跌倒在地,附帶弄翻了幾只有油漬的碗碟。
嘉惠蜷縮在地上,哎喲哎喲地呻吟,倒霉的小保安,只好將她背起來,安慰她不要害怕,社區(qū)醫(yī)院很快就到。
晚上,左腳打好石膏,回到家,嘉惠才有功夫看她的信——除了購買必要的生活用品,她已經(jīng)有一年時間沒和外界怎么接觸了,不過她并不怕自己“宅”成一個怪物,因為她等待的方廬州,總會回來,這點信心她還是有的。
可惜信封上的字跡,告訴她不是方廬州寫來的。這是一封情信,看到一半嘉惠就心如小鹿砰砰亂撞了,她臉紅得像塊炭,如果不是信箋抬頭端端正正寫著她的名字,她肯定以為郵局將別人的信發(fā)給她了。
最郁悶的是,落款是“一個愛慕你的陌生男子”。嘉惠暗暗罵一聲,關燈上床,又忍不住坐起身,反復研究筆跡——到底是不是廬州呢?
糟糕的婚禮
一年前,嘉惠經(jīng)歷了永生難忘的倒霉婚禮,她以前只在電影上看到有“落跑新郎”,沒想到向來穩(wěn)健莊重的方廬州這么勁,在該拉起她的手走紅地毯時,左右都不見人,嘉惠急了,提著裙擺到處找他,后來只看到戒指盒一張小紙條。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說:我走了,房子給你,婚姻無效。
嘉惠恨透了“無效”兩個字。他有什么資格宣布“無效”?負氣的嘉惠,開始了漫長的等待,為了守株待兔等到方廬州,她甚至辭職在家,卻又不好好過日子,幾個月也不打理一下房間,洗手池的盤子都快悶出綠霉來。他拋棄她的幾百天,每晚睡前都咬牙切齒地恨,翻來覆去想不通他為什么那樣對待她?一句戲言就解除了婚約,要知道,對于同樣成長于孤兒院的段嘉惠和方廬州來說,締結一個溫暖家庭是他們長久的奮斗目標啊。
嘉惠在這天晚上卻沒有精力再想方廬州,她將薄薄兩張信箋拿出來,烤著背面看,蒙燈泡看,滴了水看……她想找出一點蛛絲馬跡,來對號入座,不要讓躲在暗地寫情書的人面目模糊,以為自己能掌控她的生活。
嘉惠就是這樣偏激,除了方廬州,她認為任何男人接近她的目的動機都不純粹。就算他給她一個多糟糕的婚禮,她還是愚蠢又執(zhí)著地這樣認為。
變本加厲的挑逗
不管嘉惠愿不愿意,她還是每隔一天就從小保安手里收到陌生男人的信。他的筆跡舒展大氣,字里行間都有種郎朗自信,不過,他在她面前姿態(tài)那么卑微,不止一次表示:我愿意跪下來一千次親吻你鞋上的塵土,只要你允許我說出心中的愛意。
看著看著,嘉惠的臉就紅起來。小保安上次送她去醫(yī)院有功,現(xiàn)在進出她家順利了很多,有時還好心地幫嘉惠收拾房子,用無敵的洗潔精對付她油膩膩的“方太廚房”。彼此熟稔很多后,他才試試探探問她:方太,為什么您住在這里這么久,我從未見過方先生呢?
她的臉色鐵青。那個愣頭青竟然沒看到嘉惠已經(jīng)動了怒,還順著自己思路說:你還這樣年輕,何必浪費光陰等一個變心的人?
短短一句話,竟讓嘉惠暴跳如雷,她將小保安轟出去,發(fā)誓再也不回答他任何問題。
嘉惠捏著信,恐怖和興奮兩種情緒怪異地交織一處,襲上心頭。
她恐怖,是因為陌生男人在信上說:嘉惠,我愛你的一切,愛你昨晚散步時忘記擦掉嘴角的番茄醬,愛你前天逛超市時穿錯的脫鞋,還愛你三個月前就應該修剪的頭發(fā)。
嘉惠看得心驚肉跳。他熟悉她的生活,說不定還在暗中一直悄悄跟蹤她,躲在暗處,指不定哪天就會跳出來,嚇她個措手不及。嘉惠一籌莫展,她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報警,而是找人幫忙,但,她除了方廬州,幾乎沒有朋友,能找誰呢?想到這里,嘉惠恨恨地將靠墊扔在對面墻上,咣當一聲,她和方廬州的結婚照摔了下來,玻璃粉碎,像是在嘲笑她孤單無依的生活。她流著淚問碎玻璃中微笑的方廬州:你為什么要離開我呢?
第二天,雖然嘉惠百般鼓勵自己要堅強勇敢,她捏著錢包下樓買菜時,還是感覺四面八方都射來了異常目光,如同小小利箭扎在背上,嘉惠故作鎮(zhèn)定地走在花徑,幾個孩子正在踢球,不小心,球撞上了嘉惠身體,她再也忍不住,對著幾個孩子哇哇大罵。
小保安趕過來,拉住這個已陷入癲狂狀態(tài)的女人。她流著淚,一直在叫廬州名字,可是小區(qū)里的人,誰都沒見過當日的落跑新郎,更加不知道他帶給嘉惠多深重的傷痕。小保安一邊安慰她,一邊輕聲說:方太,如果有什么不開心的事,可以找人聊聊的。
嘉惠憤怒地看了小保安一眼,她知道他并不相信自己,他們背地都說嘉惠是瘋子,守著空房子等待從來不回家的老公,為了證明自己不寂寞,她忽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卷白花花的信紙嚷:你看你看,我也有追求者的,不是那么可憐的!混蛋方廬州,就算你不回來又怎樣!
嘉惠神情錯亂,舉止癲狂,眼淚流了滿臉,聲音嘶啞,舊衣服上還有中午的菜湯汁,總之,她是一個糟糕的女人,卻死死捍衛(wèi)著自己的尊嚴——只要有人追,也是值得驕傲的吧?
其他物管人員過來了,他們齊心協(xié)力將嘉惠塞進小車,帶到醫(yī)院。
小保安站在葡萄藤下,一陣陣風刮過,陽光就碎碎地落在臉上,他有點想哭。
我在等他回家
醫(yī)生診斷出嘉惠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,需要住院治療。小保安卻在一個月亮很圓的夜,將她偷偷帶回家。因為他去看望嘉惠時,她三番五次告訴他:我一定要回去等他回來。
他能為她做的,大概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事吧?誰叫他對她好奇呢?上次背她去醫(yī)院時,她綿軟的身子,竟然讓小保安失眠,輾轉反側地想:如果能和這個女人在一起,就一夜,該有多好。所以,他比旁人更看不慣她自暴自棄,主動為她打掃衛(wèi)生,看她一點點容光煥發(fā)。
小保安自然知道嘉惠說的“他”是誰。一年來,她關閉著自己,心不向外界敞開,連身體都死死合攏,像一個蚌殼,滿含泥沙,裹緊當中那顆珍珠,小心孕育,多痛都不敢放棄。她的忠貞讓小保安更有了征服的念頭,他冒險帶她走出醫(yī)院時,心跳都比平日快了一倍,湊得那么近,幾乎可以嗅到他身上荷爾蒙的味道了。
小保安知道電梯有監(jiān)控錄像,就故意避開,拉著嘉惠走樓梯。但她的身體實在是太差了,走兩步就得停下來喘喘氣。小保安不忍心地弓下身子,他第二次背了她。
伏在小保安身上,嘉惠迷迷糊糊地說:你背過我是不是?很熟悉呀。
小保安苦笑了一下:上次你摔傷腳,也是我背你的。
嘉惠“哦”一聲,更緊地摟住他脖子,像一只乖順的貓,不再說什么。很快,他們進了門,小保安背靠墻站一會,就跳過來,以急促又孟浪的方式,銜住她的唇。嘉惠愣一下,但很意外地,她沒有抵擋小保安的進攻,反而用有些呢喃有些迷蒙的輕哼,撩撥了他更大熱情。
小保安感覺身體像被嘉惠藤蔓般鎖住,他有點匆忙地進入了她,正在享受美妙感覺時,嘉惠竟然清晰而冰冷地問:那些信,是你寫的對吧?你想讓我慌張、害怕、恐懼,甚至趁著幫我收拾廚房的機會,將我鹽盒里的食鹽換成致幻藥粉,好讓我加速發(fā)瘋,對嗎?
小保安瞪大眼珠,當他剛想申辯什么時,從緊閉的房門外,闖進一群警察。
小保安被押走前,一直在跳著腳申辯:我沒有給你寫信,不知道你在說什么!原本只是想窺探一下古怪單身女人的隱私,又不由自主對你動心,你為什么害我?
但來不及了,廚房有殘留的致幻藥粉,鹽盒上還有他的指紋,小保安真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。
寶貝,你在天堂還好嗎
小保安被警察帶走了,嘉惠一身輕松地坐下來,鋪開雪白信箋,開始寫信。
她很快就進入角色,用另一種字體,在稱謂處寫下了自己名字。
她寫著:
嘉惠,你還好嗎?我在天堂很好,這里很美,相信你會喜歡。不開心的事已經(jīng)過去一年了,當時,我買了結婚用品回家,無意看見你和陌生男人在床上糾纏,讓我悲傷莫名,所以才會在不清醒的狀態(tài)下被車撞死。
你說在我一周年祭日時,再等不到我回家就跟我走,但那天小保安來了,他擾亂了你的計劃。從他貪婪的眼神,你看到年輕男子對單身女人的好奇,這好奇,曾經(jīng)害你出軌,害得你成為孤單痛苦女人,還間接害死我。你怎么能容忍對我一再背叛呢?所以,你選擇了懲罰他,猶如懲罰一年前借著幾封情信就勾引你上床的男人,是不是?
你好聰明,寶貝,總是寫信給自己,讓小保安有機會一再接近,他對你的渴念越是深刻,你就越能利用他的弱點,讓他掉進你的完美陷阱。
現(xiàn)在,寶貝,夜深了,我還在天堂等你。
落款處,嘉惠鄭重其事地寫上了“廬州”兩個字。她靠向椅背,心滿意足地笑了。
這一年來,她都在玩這種游戲,和一個已經(jīng)離開的人通信,當她發(fā)現(xiàn)走在小區(qū)身后總有一雙窺探和追逐的目光后,她有了一個很好的點子,以為這樣就懲罰了當年騙她失身的男人,又給自己犯下的錯有一個交代。不知就里的小保安無法抗拒她的柔弱,漸漸淪陷。
四周靜寂,嘉惠開始是微笑著,但很快就笑出眼淚,她將門窗關嚴,進廚房擰開某個開關,轉身回到沙發(fā),面帶笑容地躺下來,蜷著身子,猶如躺在誰的懷中。
第三天,證明是一場誤會的小保安氣急敗壞地沖上樓,他看到的,是一個面如桃花的女子,表情安詳,眉目幸福。一張紙,從滿室煤氣味飄落在小保安腳下,他撿起,上面只寫了短短一行字:對不起,因為我最愛的永遠不能是你。
得知她竟愛過他,小保安怔怔的,為這個活在幻境的女人,流下惟一一滴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