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哈努克港,作為柬埔寨唯一的深水港,因碧海藍天、棕樹沙灘、特色美食、原始風情而聞名,是歐美背包客心目中的旅游勝地。
最近十年,這座寧靜的海邊小城突然火了,從紛至沓來的投資熱土,到為人詬病的“犯罪樂園”,經(jīng)歷了一場過山車式的大起大落,最后一地雞毛,人去樓空。
幾十萬中國人帶著夢想而來,如今揮淚而去。有人血本無歸,有人家破人亡。
一名福建商人在此投資上億,卻負擔不起10萬塊錢的回國路費,只得擺攤賣豆腐為生……
投資熱土
2013年,是西哈努克港歷史的分水嶺。
在距離港口12公里的一處荒灘上,西哈努克港經(jīng)濟特區(qū)成立了。它占地面積11.13平方公里,是中柬合作的標志性項目。
柬方宣布,以此為依托,將西哈努克市打造成經(jīng)濟特區(qū)、免稅港、貿(mào)易和旅游之都,地位與深圳類似。
這個只有5萬人口的彈丸小城,馬上進入投資井噴狀態(tài)。
中資開發(fā)商大量進駐,到處塔吊林立,數(shù)千個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項目如雨后春筍般拔地而起,使這里成了一個龐大的建筑工地。
隨之而來的,是幾十萬懷揣夢想、尋找賺錢機會的中國人,他們習慣將西哈努克市簡稱西港。
當時來的人太多,許多是嫌國內(nèi)工資低,想出來碰碰運氣的。
由于吃住供不應(yīng)求,導致房價漲、租金漲、食品也漲。最貴時,一個雞蛋要一美元。
2018年,在急功近利的心理驅(qū)使下,西港的開發(fā)方向跑偏了。
僅僅一年時間,官方下發(fā)的賭場牌照從之前的3個猛增到176個。
西港搖身一變成為“賭城”。
官方聲稱,西港會成為繼澳門之后寸土寸金的地方。
于是,大家一哄而上,租下土地,日夜建樓,生怕慢了一步,失去進軍賭場和上下游產(chǎn)業(yè)鏈的機會。
西港的地價被不斷推高,熱門地段甚至漲了十倍。
薛蠻子在西哈努克港外圍拿了一萬畝地,切成幾百個小塊,每畝售價40萬!
郎咸平主推的一塊6300畝的土地,將其拆分成小塊,賣給國內(nèi)投資散客,一畝地價從20多萬一路漲到53萬人民幣。
房價、租金、物價也水漲船高。
一套50平方米的小公寓,月租金約5000元,接近北上廣的房租。帶裝修的高層住宅,每平方米均價約1.6萬元。
柬埔寨人開辦的餐館、旅社,幾乎全部被推倒,取而代之的是賭場。
高峰時期,有20多萬中國人常住西港,有人甚至估計有50萬人左右。
當?shù)貛缀?0%的生意都是中國人在經(jīng)營:150家酒店賓館、42家卡拉OK歌舞廳、46家按摩院、近400家中餐館,近百家商超、批發(fā)市場。
還有外賣APP、租房APP、個人貸款A(yù)PP……
西港的治安狀況也隨之惡化。
一切與賭有關(guān),因賭而起。
這個面積不如國內(nèi)十八線縣城大小的西港,竟然有135家賭場,不少賭場還在興建之中。
然而,比起規(guī)模更為龐大的線上虛擬賭場,實體賭場只能算小巫見大巫了。
2017年,西港線上游戲收入達到50億美元,其中90 %來自幾十個“數(shù)字工業(yè)園”開設(shè)的線上虛擬賭場業(yè)務(wù)。
每個“數(shù)字工業(yè)園”里,動輒五六千號推廣人員坐在電腦前,與全球客戶聯(lián)絡(luò),引導客戶投注。
涉賭案件開始頻發(fā)高發(fā)。
有人把它稱為“西港亂像”,西方媒體則把西港稱為“犯罪樂園”、“法外之地”。
在許多中國投資客看來,西港就像改開初期的廣東一樣,目前的亂象只是暫時的。
一地雞毛
2019年8月18日,伴隨賭場而來的一系列治安問題讓西港備受爭議,柬埔寨當局在西方輿論的炒作壓力之下,下令查封所有線上虛擬賭場業(yè)務(wù)。
這是西港由繁華到冷清的一個重要分水嶺。
禁令頒布后,在西港從事這一行業(yè)的20余萬中國人大規(guī)模撤離。
到2022年5月,在西港的中國人只剩下2.34萬。
許多賭場和店鋪也已關(guān)門結(jié)業(yè),人去樓空。
雪上加霜的是,疫情進一步打擊了本地經(jīng)濟,旅游業(yè)受創(chuàng)尤其嚴重。
2019年上半年,西哈努克國際機場有36個國際航班,現(xiàn)在一個月才兩個航班。
如今,漫步正處旅游旺季的西港,海灘上游人寥寥。
迎面撞入眼簾的,是一棟棟爛尾樓,外墻上掛著的租售橫幅經(jīng)過風吹雨打,早已陳舊褪色。
一些工地雜草叢生,有的則成了臨時停車場。
當?shù)亟ㄔO(shè)部門統(tǒng)計,這些爛尾樓足有1155棟,約占西港建筑總數(shù)的70%至80%。
它就像一道道暴露、撕裂的傷口,展現(xiàn)在公眾面前。
高峰的時候,西港有50個混凝土攪拌站,現(xiàn)在一個都沒了。
爛尾樓問題很復(fù)雜,涉及柬埔寨的土地出租方、中資開發(fā)商、材料供應(yīng)商、建筑公司、本地務(wù)工人員的合約糾紛,就像一團亂麻,解決起來非常棘手。
面對這些爛尾樓,許多中資開發(fā)商還需按月繳納高額的土地租金,否則將面臨在建項目被沒收的局面。
家破人亡
福建商人林向東,原在家鄉(xiāng)做鐵觀音茶葉的生意。2017年秋,和老鄉(xiāng)陳坪一起來西港。
他后悔地說,2017年真的閉著眼睛都能賺錢,可惜來晚了。
“那個時候開餐館,不管味道如何,只要不吃壞肚子,總有人來吃,因為中國人太多,餐館太少。一家沙縣小吃,四五張桌子,一年純利潤,賺個100萬是沒問題的?!?/p>
他說,當時在西港,在建的新樓就像雨后春筍一樣,不少房子建起來后,馬上就有公司交定金租走,或者是拿去做“數(shù)字工業(yè)園”,或者給員工做宿舍。
他的一個朋友,來自福清的一個小包工頭,在雙獅廣場附近租了一塊地,面積是1200平方左右,不到兩畝,租金是一個月一萬美金。包工頭朋友花了900萬,建了一棟6層的樓房。建到第九個月的時候,一家公司把它整租過去,每個月14萬美金,付十二押一,一次性租12年。這么算下來,“這一棟小樓可以掙一個億。”
于是,他先后投資一個億,參與建了三個樓盤。
當時正值高峰期,土地租金到了高點。
按照柬埔寨法律,外國人可以租用土地50年,到期可以續(xù)租一次。
遺憾的是,這三個樓盤還沒建好,就遇上了禁賭令。
整個西港的建筑工地陷入死一般的沉寂。
灰塵沒有了,噪音沒有了,建筑垃圾沒有了,當?shù)鼐用褚膊煌对V了。
但留下了遍地的爛尾樓。
因為無力按時交納地租,林向東的一棟樓已經(jīng)被地主收回,其它兩棟成為爛尾樓。
對林向東來說,他每月還要照付高昂的地租。雖然多次和地主協(xié)調(diào),稱疫情、禁令屬于不可抗力,但后者毫不松口,地租一分錢不降。
林向東甚至提出,地主只需花投資完成額的20%,就能把土地和在建樓盤全部收回,自己愿意虧80%,但是對方也不愿意。
地主威脅林向東,不僅讓他凈身出戶,沒收建筑物和土地押金,還要求賠償10萬美金的損失。
林向東說,自己不抽煙不喝酒,“在國內(nèi)攢了一輩子的錢,全送到柬埔寨來了?!?/p>
據(jù)他了解,許多柬埔寨華僑,之前是當?shù)氐母蝗?,但?jīng)歷了1973年的一場運動之后,至今過了幾代人還無法翻身。
他忍不住感嘆,“好漢不掙柬埔寨的錢?!?/p>
陳坪的資金大多來自福建老家的融資,都是親朋好友出的,一開始都說拿去用,賺了錢再說。后來行情不好,這些人改口了,說錢是借給他的,追到柬埔寨要寫欠條。
陳坪的房子建到一半,因為無力繼續(xù)交地租,被地主收回了。
2019年秋,58歲的陳坪回國。因為壓力太大,在自家樓梯上,用一根繩子結(jié)束了生命。
陳坪死后,老家的房子也沒了,被拿去抵債了。
2020年,一名50歲的浙江男子,因為投資房地產(chǎn)失敗,在西港自己的房間留下了一封遺書后自盡。
他在遺書中寫道:
“來柬半年,沒有哪一天不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而自責,每天都在噩夢中驚醒…以前從來不做讓朋友們失望的事情,出事總是自己扛下來,沒想到這一次失算了。一個人的判斷錯誤,給大家造成了無法承受的損失”。
他最后寫道:“本想東山再起,看來山窮水盡。實在無法原諒自己,無奈一走了之”。
賣豆腐為生
目前,54歲的林向東面臨兩難之中,樓盤復(fù)工遙遙無期,回國又沒有路費
現(xiàn)在,從柬埔寨回國,每周僅有2個航班,由于本地黃牛的層層加價,機票漲到每張五六萬還一票難求。
急于回國的人中,有人花費10多萬元,歷時四個月,橫跨三國,翻越了兩座大山,穿過原始叢林,最后回到家鄉(xiāng)。
很多人選擇從曼谷中轉(zhuǎn)回國,但是按照泰國要求,需要在曼谷居住28天,拿到綠碼方能登機。這樣算下來,路費也要十萬左右。一旦中途檢出陽性,這十萬還有可能打水漂。
林向東還欠著債,手里壓根拿不出十萬塊錢。
他現(xiàn)在靠賣豆腐為生。雖然3年沒有回國了,但目前看來還得滯留柬埔寨一段日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