革命與愛情，向來具有同質(zhì)性，無論是其喚起的狂熱的獻身精神、理想與浪漫主義，還是對純粹的追求，乃至和整個世界對著干的悲壯。革命就是愛情，愛情也是革命，因為愛情，《潛伏》從一眾諜戰(zhàn)劇中跳了出來。

文｜葉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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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0年代，愛爾蘭作家伏尼契的小說《牛虻》首次在中國出版，累積銷量高達200萬冊。這本小說對當時的年輕一代產(chǎn)生了深遠的影響。

《牛虻》講述的是19世紀30年代意大利革命者亞瑟的人生故事。它的出版乃至流行，與在我國家喻戶曉的革命經(jīng)典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》密切相關(guān)?！朵撹F》一書的作者奧斯特洛夫斯基曾在小說中三次致敬《牛虻》，其中最重要的一次，是讓男主角保爾 · 柯察金從初戀冬妮婭的手中接過這本書，從而走上了革命道路。

可以說，牛虻（亞瑟）和保爾 · 柯察金，共同構(gòu)建了我國青年最初的革命偶像譜系，之后，則是小兵張嘎、王成、董存瑞等本土英雄。但在這最初的兩本著作中，《牛虻》激烈的情感沖突和跌宕起伏的愛情故事更能引起年輕人的向往，由是，在革命之外，它成為了不止一代人的情感啟蒙。

革命與愛情，向來具有同質(zhì)性，無論是其喚起的狂熱的獻身精神、理想與浪漫主義，還是對純粹的追求，乃至和整個世界對著干的悲壯。當革命與愛情交織在一起，偉大的目標便使一切苦痛可以忍受，并進一步超越平凡，勾魂攝魄。

倏忽2009年，諜戰(zhàn)劇《潛伏》橫空出世。這部劇不僅成為了當年的收視冠軍，直至今日，仍被許多觀眾奉為我國諜戰(zhàn)第一劇。而它的主題，正是革命與愛情。

電視劇《潛伏》講述的故事發(fā)生在1945到1949年間。抗日戰(zhàn)爭末期，原軍統(tǒng)特務(wù)余則成對國民黨的腐敗深惡痛絕，又被初戀女友左藍感召，轉(zhuǎn)向了共產(chǎn)黨，成為共產(chǎn)黨安插在軍統(tǒng)天津站的潛伏人員。為配合他隱藏身份，游擊隊員陳桃花化名翠平來到天津，與他假扮夫妻，作為掩護。余則成與翠平這對假夫妻性格和出身迥異，最初相互看不上，而后在幾年的艱苦斗爭和共同生活中產(chǎn)生了真摯深刻的感情。在這個過程中，余則成也成長為一名堅定、成熟的革命者。最終，余則成隨國民黨殘部逃至臺灣，繼續(xù)潛伏任務(wù)，翠平則在后方獨自養(yǎng)育他們的女兒，長久而無望地等候著他的歸來。

《潛伏》的原著小說（作者龍一）僅有不到二萬字，為將其擴充成三十集的電視劇，導演兼編劇姜偉撰寫了逾四十萬字的劇本，極大地豐富了原著小說的內(nèi)容。其中決定性的改編，便是對余則成感情線的重構(gòu)。

在原著小說中，余則成與翠平始終未曾建立成形的情感聯(lián)結(jié)，甚至在結(jié)尾處談及翠平的犧牲時，余則成的態(tài)度仍是就事論事的，略帶一點革命戰(zhàn)友的惋惜。姜偉敏銳地在原始文本中捕捉到了這對人物之間充滿戲劇張力的關(guān)系特征，將之放大，改寫，構(gòu)成引領(lǐng)劇情發(fā)展的支架之一，這是極有創(chuàng)見的。

改編后的《潛伏》，結(jié)構(gòu)遵循當代類型劇的通行模式：一條主線（余則成的潛伏任務(wù)）將大懸念貫穿始終，而每一集均為主要人物設(shè)計一個具體危機，以危機的出現(xiàn)和解決作為分集內(nèi)容。也與類型劇相同，《潛伏》濃墨重彩地敘述了男主角余則成的三段感情，其中以余則成與翠平的一段最為突出。

革命者的愛情，在我國影視作品中并不算罕見，譬如電影《永不消逝的電波》的故事內(nèi)核便與《潛伏》高度相似。但情感戲并非以支線戲不夠，愛情湊的套路形式，而是作為重要敘事驅(qū)動出現(xiàn)，這確實不常見。在談及劇本改編時姜偉曾表示，這么特別的男女關(guān)系，讓這部劇在這么多的諜戰(zhàn)劇中跳了出來。

《潛伏》中，如果說波譎云詭的諜戰(zhàn)斗爭是潮汐，那么男女主角的感情進程則是深水下的暗涌，在推進劇情的同時，也為人物塑造提供了更多的層級和質(zhì)感。可以說這部劇真正印證了那句話：革命就是愛情，愛情也是革命。（語出影片《宋家皇朝》）

余則成與翠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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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亞瑟、保爾或革命偶像譜系中任何一個英雄都不一樣，更不同于新世紀諜戰(zhàn)劇中多智近妖的各種大男主，《潛伏》的男主角余則成身上一點不見豪邁的革命浪漫主義。

剛出場時，余則成是個謹小慎微甚至有點唯唯諾諾的小知識分子。他的家國之思是很模糊的，只要抗日，跟哪邊都一樣。抗日戰(zhàn)爭結(jié)束了，他憧憬著與未婚妻左藍過上幸福的小日子。我信仰生活，信仰你，就這樣。

剛得知左藍的共產(chǎn)黨員身份時，余則成的反應是擔憂和逃避；在見識了國民黨的腐敗和兇殘后，他轉(zhuǎn)變了。這時的轉(zhuǎn)變與其說是根本思想的轉(zhuǎn)變，不如說是死里逃生后對生存和愛情的渴望。他期待著能與愛人走在同一條路上，這仍是懵懂的，樸素的。

翠平便出現(xiàn)在這個時節(jié)。這個大大咧咧、土里土氣的女游擊隊長，是余則成過往從未見識過的女性類型。在大城市天津進行間諜工作完全超出了翠平的能力和經(jīng)驗，她尷尬茫然，時不時捅個簍子，給余則成帶來煩惱無數(shù)。

與這樣的一個翠平陡然作了夫妻，對余則成沖擊極大。可是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，余則成每天的生活勾心斗角，爾虞我詐，翠平這個極魯莽、極直爽的女人，是他可以表達真實人性的唯一出口。這是他們針鋒相對卻也能夠相處下去的原因。經(jīng)過一陣磨合，翠平明顯對余則成產(chǎn)生了依戀，而余則成也對翠平心生憐惜。翠平被土匪擄去又被救回后，余則成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。

在余則成和翠平的感情發(fā)展過程中，左藍之死是一個重要事件。

表面看，左藍是為保護翠平、保護余則成而死，實際上，她是為了革命大業(yè)而獻身。這將余則成對她的情感升華到一個全新的高度。他悼念左藍的方式是形而上的，他郁郁寡歡，病成方寸，反復誦讀左藍留下的那本《為人民服務(wù)》。翠平對左藍之死的反應則非常本質(zhì)，她沖口而出，如果知道左藍就是你喜歡的那個女人，我就告訴她，我們這夫妻是假的，讓她心里帶著歡喜。這是一個女性對另一個女性的體恤和溫柔，超越了身份立場和私人情感，非常純真，非常動人。

左藍犧牲后，翠平作為介紹人，為余則成舉辦了秘密的入黨儀式。在儀式中，余則成注視著翠平的雙眼，莊重地念出了誓言。比起后面二人的婚禮，這個入黨儀式更具情感力量，更像是在締結(jié)一場私人的、精神性的強連接。從此，余則成從一個蒙昧的革命者蛻變?yōu)橐粋€自覺的革命者。同時他與翠平的關(guān)系產(chǎn)生了微妙的變化：生活和斗爭層面，余則成是翠平的領(lǐng)導，而在信仰層面則相反。這種雙層倒置的權(quán)力關(guān)系使得二人終于能夠平等相處，相互之間的尊重和欣賞便得以滋生，而那正是愛情的土壤。

拍攝《潛伏》期間，姜偉曾問孫紅雷，余則成是愛翠平的吧？孫紅雷詫異地答，怎么導演，難道我理解錯了？

最高級的人物塑造，就是賦予人物本身以生命，使其超越創(chuàng)作者的掌控。余則成到底愛不愛翠平，取決于每個觀眾對愛的定義。

翠平對余則成的依戀，拳拳如孩童，如劇中她從一出場便握在手里的美國地雷（最后也終于派上了決定性的用場）。她的表達也是孩童式的，大雞蛋，我煮你（余則成，我愛你），你同意比組織同意更重要，談戀愛，就是鉆玉米地唄……這其中摻雜著對知識和能力的仰慕，對間諜工作中余則成隨時命懸一線的憐惜，還有她自身的思想局限性（和你一起住了三年還能嫁給誰），但大體上，是較為純粹的男女情，誠摯但危險。

余則成的感情則更復雜，更多層次。對于翠平的試探，他絕非無感，但因能辨識出其中的危險成分，便顧慮重重，以有礙革命工作為由一直推搪。

余則成最終對翠平傾心是在翠平刺殺陸橋山時。你拿槍的時候特別有魅力——當翠平表現(xiàn)出了一名真正的戰(zhàn)士的素養(yǎng)，余則成的情感被全面喚起，而他的表達卻是充滿小文人情調(diào)的，你像林黛玉。正因如此，才顯得真實，這是革命者身份背后最本初的余則成。他的所謂傾心，實則更多是放心。傾心之中除了男女之情，還有欣慰和確認：在長時間的塑造后，翠平終于成長為合格的戰(zhàn)友。這其中不乏余則成身為造物主的優(yōu)越感；加之日常陪伴養(yǎng)成的默契，又摻雜著對信仰的向往（對于余則成而言，翠平不啻為黨組織的化身），他們的感情成熟了。合格的戰(zhàn)友，即是合格的配偶。

隨后天津解放，當余則成誤以為翠平在撤退中死于爆炸時，他的反應是麻木，而后干嘔，四肢抽搐，癱倒在地——生理和心理的全線崩潰。孫紅雷的優(yōu)秀表演直接表達出了翠平在余則成心目中的份量與意義。

緊接著，冰冷的畫外音提醒，潛伏者的悲傷不許過夜。第二天，余則成還是要收拾身心，戴上面具，繼續(xù)潛伏。

這便是革命者的愛情。

余則成的潛伏，始于左藍，結(jié)于但不終于晚秋。晚秋，這個全面契合余則成小資產(chǎn)階級情調(diào)的癡情女子，本來在他的斗爭和感情生涯中，均是溫馨卻無力的一筆；但余則成將晚秋送至后方根據(jù)地，培養(yǎng)為一名革命者，復制了他潛伏的命運。這是成全，也是對理想的獻祭。

在新中國成立后的臺灣，晚秋成為了余則成最后的歸宿和戰(zhàn)友，而翠平還在村頭抱著女兒守候。可憐無定河邊骨，猶是春閨夢里人。

余則成是愛翠平的吧？《潛伏》的最后一個鏡頭，在又一張雖假猶真的結(jié)婚證書下面，余則成以一行清淚作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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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作《潛伏》的劇本時，姜偉說，最困難的就是貫穿電視劇的主線。余則成為什么在惡劣的環(huán)境中始終堅持不懈，他和三個女主角究竟為什么走到一起？后來我終于想通了，那就是信仰（《《潛伏》導演解析突破諜戰(zhàn)劇瓶頸的密碼》。2009，天天新報）。

《潛伏》中除主要人物塑造出彩外，大小配角也各盡人性百態(tài)。其中一重要人物李涯，可被視為余則成的復線。

李涯是資深國民黨特務(wù)，早年臥底延安，后被交換俘虜送回，與余則成一同供職軍統(tǒng)天津站。這個人物忠誠、勤勉、堅韌，較之于余則成，甚至更為赤膽忠心，更為純粹。他的信仰也是樸素真摯的：為黨國消除所有的敵人，讓孩子們都過上好日子。

有觀眾曾言，李涯只是站錯了隊，追隨了錯誤的信仰。其實不然。一個人的信仰是他對價值觀和人生意義的選擇和持有，它應該也必須經(jīng)得起不斷的反思。

在李涯的身邊，是研究凝聚意志，保衛(wèi)領(lǐng)袖十五年，結(jié)果將之定義為人不為己，天誅地滅的特務(wù)頭目吳站長；是嗜殺兇殘的馬奎；陰險狡詐、弄權(quán)成性的陸橋山……唯一與他勉強稱得上盟友關(guān)系的中統(tǒng)特務(wù)謝若林，則是一個以金錢為信仰的信息掮客。目之所及，無不腐壞污穢。

李涯大概從未思考過，這樣的隊伍，這樣的黨國，怎么可能實現(xiàn)他那天真的理想。天津解放前夕，李涯決心留下執(zhí)行他的潛伏計劃，最后在與余則成的對決中，被共產(chǎn)黨員廖三民抱住，一同跳樓而死。

無論生前死后，李涯都是可悲的，一腔孤勇愚忠終身錯付。

而當被俘的共產(chǎn)黨聯(lián)絡(luò)員丘季說我絕不出賣戰(zhàn)友后當即咬舌時，那一幕給余則成的不僅是震撼，應該還有疑惑——是什么樣的理念，值得這樣的戰(zhàn)士為之獻出生命？隨著斗爭的深入，隨著左藍與更多戰(zhàn)友的前赴后繼，這般疑惑或許在余則成的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出現(xiàn)，而后由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用行為做出回答。

1949年的勝利并沒有結(jié)束余則成的潛伏，翠平因身份暴露，為保護余則成，不得不與他永隔一方。這個結(jié)尾之凄楚，頗令一部分看慣了大好結(jié)局的觀眾不滿。姜偉對此的解釋是，如果做成大團圓，是對先輩的不敬。（《潛伏》導演姜偉訪談：我追求穩(wěn)當當?shù)闹腔蹜?zhàn)，搜狐娛樂）

犧牲不一定單指生命，還有很多很多。現(xiàn)在的觀眾……對英雄主義有足夠的敬仰，但對犧牲精神沒有充分的認識。

慨然赴死易，日復一日地在危險中扮演另一個人，是比死亡更難的任務(wù)。

革命中的愛情必然偉大，也必須偉大，在現(xiàn)實層面，它是余則成們堅持下去的心理支柱。文藝作品中的浪漫固然令人神往，在現(xiàn)實中，《潛伏》可能都過于理想化。信仰可能始于愛情，但必然通過經(jīng)歷與思考成為一個人的內(nèi)在回應，最終確立為不能再問為什么的核心價值——只有這樣的信念，才能支持一個人犧牲一切，包括愛情。

牛虻和保爾是英雄偶像，余則成不是。他始終是那個謹小慎微、渴望著愛情和安穩(wěn)生活的小知識分子，正因如此，他才能長久地潛伏下去——以比勇敢和激情更可貴的深沉。這不是超越，而是最終成就了完整的自我。

攀登山頂?shù)膴^斗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，加繆在《西西弗神話》中說。從這個角度而言，牛虻是幸福的，保爾是幸福的，余則成和翠平也是幸福的。因為應當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