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頤
梅里雪山,位于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德欽縣境內,地處滇、川、藏三省結合部、橫斷山脈中段怒江與瀾滄江之間,藏語的意思是“白色的雪”(卡瓦格博),是藏族人的神山。我對登山運動并不了解,直到去年讀了日本登山家小林尚禮的《梅里雪山:尋找十七位友人》,也是在那本書里,我知道了發(fā)生在1991年1月的重大登山事故,中日友好聯(lián)合登山隊十七名隊員遭遇雪崩,全部遇難。這是人類登山史上的第二大山難。該書翔實地記錄了小林尚禮在此后二十多年里搜尋遺體的過程。
《登山物語》,郭凈著,北京聯(lián)合出版公司2022年6月版,69.00元。
郭凈的《登山物語》是我對這項閱讀的延續(xù),相比小林尚禮的作品,郭凈以更加審慎客觀的紀實文筆和紀錄片式的冷靜描述,還原了這起山難的經(jīng)過及其引發(fā)的余波。對于山難最有發(fā)言權的是當時的參與者和隊員的親屬,比如留守大本營的段建新,遇難隊員王建華的遺屬翁彩霞、王衎,還有長年居住在雪峰腳下的當?shù)厝恕=?jīng)過他們的口述和回憶,事件的肇因漸漸揭曉:即將登頂?shù)某晒_動、地貌的復雜、指揮的失當、突變的氣候……這些原因的綜合爆發(fā),在一夕之間掠走了他們,這些對登山滿懷熱情的蓬勃生命,永葬在了他們熱愛的純白的冰雪世界里。
《登山物語》不是一部歌頌體作品,它帶給人們的是深沉的反思。事件已經(jīng)過去那么多年了,為什么還緊緊抓住不放呢?小林尚禮棲居在村子里,奔波在雪地和山林之間,試圖尋找罹難者的遺體和遺物,讓他們的魂靈可以回家,告慰他們的親人。而郭凈呢?他在《登山物語》的序言中說道,在新冠危機的當下,在這個充滿疑惑和不確定性的時刻,他想“通過一場對山難的探究,來探尋人與自然、文化與文化之間沖突和溝通的秘密,追問自由旅行的意義和它帶來的后果。并借此努力,去撞擊阻礙人們相互理解的頑石;以尊重事實的敘述,告慰那些被雪山收走的生命?!彼?,《登山物語》寫梅里雪山,同時不盡然寫梅里,它追問山難事件里犧牲者的價值,它也追問一個宏大命題的可能答案。
說起登山,不了解這項運動的普通人,大多認為這是一項英雄的偉業(yè),登高望遠,一覽眾山小,那是何等的豪情和氣魄,攀登高聳險峻、人跡罕至的絕頂山峰,更是勇敢無畏的探險家的事跡,是人類征服大自然的象征。但是,梅里雪山拒絕人類的征服,以“災難”的形式近乎報復地嘲笑了人類的征服舉動。郭凈并不是孤獨的反思者,這起事件之后,還有很多有識者在思考,郭凈通過互聯(lián)網(wǎng)慢慢搜集信息。
很多登山者都不喜歡“征服”的說法。比如,探險家趙牧就在文章里寫道,征服是個被濫用無度的字眼,包含著濃厚的功利實質,高山探險不是戰(zhàn)爭,登山并非僅僅期待征服的快意,要審視和確定自身與大自然的關系和價值所在。書中摘錄的諸多片段顯示了真正的登山者的感受,是壯麗的山川激發(fā)的洶涌的情感,登山有著近似宗教的體驗和情懷,他們在大山懷抱里感覺到與自然的融合,在山巔感覺到與穹蒼的接近,他們不覺得自己是自然的征服者,而是為自然的崇高和神秘所折服,人的存在于壯麗的時間與空間面前變得無足輕重。
郭凈所提取的環(huán)境愿景,是近些年來呼聲日趨強烈的生態(tài)主義。它是對工業(yè)革命以來“占有性個人主義”的否定,是對客觀的、崇高的外在真實的一種肯定。梅里雪山是人類足跡尚未抵達的少數(shù)秘境,這個事實本身就是一項極大的誘惑。然而,人類強烈的好奇心、功利心遇到的真正挑戰(zhàn)是崇高的美學原理和嚴峻的自然規(guī)則,那些巨大、崎嶇和荒涼,那些振奮、沉默、宏壯的事物,峭壁、懸崖和冰川、風蝕的山脊、蒼茫的高地,它們作為杰作、作為審美的極致,正是因為它們不被占有,沒有經(jīng)過人為的修整和完善,人類無法超越自然這位主宰去掌控自然的存在與發(fā)展,自然會以它的方式提出警示。
這種警示很容易被現(xiàn)代人忽視,往往在事件發(fā)生后才被重視,這也是梅里山難的教訓。在事后的回顧中,郭凈發(fā)現(xiàn),縱觀喜馬拉雅登山史,當?shù)厝藢ι降挠^念和對登山的態(tài)度,從未進入主流社會的視野,而梅里登山的沖突把這個隱藏的問題凸顯了出來。
小林尚禮居住在村民家中之時,受到這些觀念的洗禮?!吧裆剑拖裼H人一樣。如果踩你親人的頭,日本人也會生氣吧?你懂不懂我們藏族人為什么冒著生命危險還要去轉山?”小林詢問扎西對于攀登梅里雪山的看法時,扎西如此回答。我想起英國作家、探險家羅伯特·麥克法倫在《荒野之境》里的思考:現(xiàn)在認為是“荒野”的地方,很多都曾經(jīng)被人類抵達,后來卻把人類驅逐在外。并不是所有的自然之境,人類都可以踏足其上。
郭凈反對把冰川消融的原因簡單歸結為全球氣候變暖,他認為這樣的說法很容易讓人們忽視眼前的現(xiàn)象而心安理得地搶著獲取當下的利益。所以,郭凈用很大的篇幅去描述藏族人的神山觀念,藏民們把與雪山有關的一切都賦予“潔凈”的意義,他們焦慮不安地關注著冰川的色彩變化,他們在“信仰”的范圍內尋求一種說法,并以此作為行動的準則。村民們懷抱著簡樸的認識和態(tài)度:人才是山的被保護者,所謂神山,是因為它們給當?shù)氐娜嗣裉峁┝司薮蟮纳钯Y源和思想資源,才受到人們的敬重。
作為民族史研究者,郭凈講述了藏族關于雪山生靈的許多古老傳說。郭凈描述了登山隊出發(fā)之前,藏民匍匐公路兩側惶恐禱告的場景。郭凈說:“作為垂直攀登的信仰者,我們如何穿透不同世界的阻隔,去跟平行轉山的朝圣者對話,或許才是認識和解決問題的關鍵吧。”
作為城市居民,也許我們一輩子都與雪山無關。只不過,當我們吹著空調,當我們郊區(qū)露營,當我們坐在餐桌旁享用菜蔬美食,我們在呼吸之間傳遞的空氣,我們遺棄的每一點垃圾,都與這個地球的環(huán)境有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