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,被幾個下人用粗糙骯臟的手壓在地上,讓暴怒的憂姬用鉗子拔掉指甲的時候,何渠還會驚慌失措地向那個男人求救。
可隨著鉆心的劇痛從指尖竄入心臟,那個男人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,嫌她的慘叫太過刺耳,讓人捂住了她的嘴巴。
「別讓她的血弄臟了你的裙子?!鼓腥俗谏戏剑掷锬弥窘?jīng)文平靜地翻閱。
何渠一直知道程寅是狠毒的,可從未想過有一天這種狠毒會落在她身上。
畢竟過去,身為人人敬畏的國師,在她面前卻是毫無架子,體貼入微,任她予取予求。
唯一能惹怒他的,只有在何渠弄傷自己的時候,即使只是擦破了點皮都不行。
后來,何渠才明白,他的溫柔和包容是給這具殼子里的另一個人的。
他精心呵護了她二十年,只是為了把這句殼子完完整整、毫發(fā)無傷地交給優(yōu)姬,讓她用得滿意。
時機成熟后,程寅就把她的魂魄抽離出來,隨意地放到了一具剛剛過世的女尸身上。
換魂之術(shù)有違天道,折損福德。為了減輕術(shù)法反噬,何渠這個殼子的原主人,還得在世間再活十年。
異魂獲得身體控制權(quán)之初,需要承受七日萬蟻噬心之苦,渾身奇癢無比,為了防止優(yōu)姬弄傷自己,程寅用輕軟的綢緞捆住她的手腳,寸步不離地守了她七日。
那幾天,優(yōu)姬尖利的哀號響徹整座宮殿,一張臉猙獰而痛苦,咬傷了上前安撫的程寅。
程寅到底是見不得心上人受苦,翻遍了古籍終于找到一個解決辦法。
離軀體原主的魂魄越近,軀體產(chǎn)生的排異反應(yīng)就越小,痛苦自然也會減輕。
只是原主的魂魄受到吸引,會排斥現(xiàn)有的,拼命地想要回到原本的軀體內(nèi),這樣痛苦勢必會增加。
程寅沒有半點猶豫,差人把何渠帶到寢殿,怕她懷恨在心傷害憂姬,用鐵鏈纏著她的脖頸將人鎖在柱子上。
那時何渠已經(jīng)抓得自己滿臉血痕,衣不蔽體,裸露在外的肌膚遍布紅腫的抓傷。
看到程寅的那一瞬間,何渠滿心歡喜,以為他是來救她的。
直到看見榻上那個熟悉的女人。
那分明是她的樣子。
何渠來不及深想,這幾日毫不間斷地折磨她的癢意,和仿佛被人剖開肚皮,把五臟六腑用刀子攪爛的痛苦,一下子尖銳了兩倍。
而奇跡般的,在床榻上不停打滾咒罵的憂姬,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程寅拿著帕子擦了擦憂姬的臉,聲音是何渠熟悉的,飽含關(guān)切之情的柔和,「好點了嗎?」
「程哥哥?」得以擺脫疼痛的憂姬終于清醒了過來,她愣愣地看著程寅,喃喃自語,「程哥哥,我……我真的活過來了?」
程寅唇角含笑,眼眶微濕,俯下身將臉埋在憂姬頸側(cè),良久才輕輕地「嗯」了一聲。
淚水夾雜著額際流下來的冷汗模糊了視線,何渠聽著他們的對話,看著他們相擁的情景,而她自己則形容邋遢,眼淚鼻涕流了一臉。
她以為這是她此生之中最狼狽的時刻了。
其實還遠遠不止。
憂姬恨她。
恨她享受了程哥哥那么多年的寵愛。
恨她奪走了她二十多年的人生。
憂姬看著在亂石堆中打滾,利用疼痛止癢,渾身鮮血淋漓的何渠,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惡毒和怨懟。
「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么過的?我被困在你的身體里,能聽能看卻不能動,程哥哥他對你那么好,你知道我有多嫉恨你?」
痛癢到了極致,何渠神思恍惚,仿佛靈魂剝離肉體,清醒地將憂姬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入耳中。
她想起程寅在數(shù)百個童子童女中獨獨看中了她,將她領(lǐng)回神殿,替她沐浴更衣,照顧她的飲食起居?;艘徽?,將原本面黃肌瘦、弱不禁風(fēng)的何渠養(yǎng)成了珠圓玉潤的模樣。
她早先的印象中,程寅常常是冷著張臉不茍言笑的,除了細心妥帖些,待她與旁的人并沒有什么兩樣。
眼睛望著她的時候,穿破那層深邃的黑暗,是完全的淡漠。
可有一天,忽然就變了。
外人都說程寅不喜人近身,除了那雙手,何渠再沒觸碰過他的其他部位。
聽下人說她遭歹人毒害,足足昏迷了十日,御醫(yī)輪番來了一遍,說的話如出一轍。
圣女體內(nèi)僅剩一線生機,恐回天乏術(shù)。
下人說生平第一次在國師臉上看到了恐懼。
但國師畢竟是國師,即使是恐懼,也透著股陰狠的勁。
只是這次陰的不是別人,正是他自己。
程寅用三十年的修為,救回了她的命。
醒來時,何渠躺在程寅懷抱中。
他這個姿勢不知保持了多久,見她睜開眼睛,程寅眸光閃爍了一下,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,然后暈了過去。
何渠從來不知道,程寅還能有那么溫柔的表情。
由此,何渠徹底對程寅打開了心扉。
她是真的感激這個男人。
他將她從饑寒交迫的窘境中帶離出來。
賦予她尊貴的地位。
賦予她作為一個人的尊嚴。
更給予了她新生。
直到今時今日,何渠才明白過來。
恐怕那次所謂的毒害,其實是程寅將憂姬的魂魄植入了她的體內(nèi),為異常反應(yīng)做的掩飾。
幼小的軀殼負擔(dān)不起兩個魂體,差點就因此夭折了。
而程寅真正想救的,自然是那具殼子里的憂姬。
何渠閉著眼睛,她的血肉之中像被灌入了毒液,寸寸浸入,寸寸腐蝕,癢得讓人恨不得一死了之。
可程寅早有準(zhǔn)備,他有一萬種方法可以續(xù)她的命。
二、
幾日前,她有心尋死,在他面前撞翻了案上的花瓶,顫抖的手甚至撿不起瓷片。
程寅端莊持重地坐在主位,靜靜地等著何渠用瓷片割破喉嚨,直到血噴了一地,方才緩緩踱步至她身邊。
「何渠,你當(dāng)有此報?!顾穆曇羟鍧?,溫柔起來簡直能把人的心揉碎。
像現(xiàn)在說著殘忍的話,也是悅耳的,「這許多年,你能過上錦衣玉食、萬人敬仰的生活,都是拜憂姬所賜,你既承了她的情,自然是要償還的?!?/p>
程寅蹲下身,指尖在她傷口上掠過,沾了幾滴血。
何渠的瞳孔已經(jīng)渙散了,身體微微抽搐,喉嚨里發(fā)出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雜音。
程寅站起身,表情淡漠如常,像是說著無關(guān)緊要的話。
「她需要你活著,你便不能死。你若再敢動輕生的念頭,我就要罰你了?!?/p>
「何渠,你知道我的手段,別忤逆我。」
對于程寅來說,眾生皆是螻蟻,他可以隨意操縱他們的喜樂,生死。
何渠以為得到了他的愛,就得到了一切。
事實也確實如此。
但可惜,何渠除了那副皮囊,于程寅沒有任何價值。
甚至沒有活著的必要。
等憂姬發(fā)泄完怨氣,何渠已經(jīng)奄奄一息了。
程寅將手指搭在她的腕上,脈搏微弱,他的眉頭微微蹙起。
憂姬雖放肆無禮,但也是怕程寅的,她知道何渠的死活事關(guān)她能否繼續(xù)用這具軀殼存活于世?,F(xiàn)在人被她玩成這樣,還是有些心虛的。
「把她送進閉室?!钩桃疽庀氯税鸦柝实暮吻ё?,看到優(yōu)姬低頭認錯,模樣可憐,到底是沒忍心斥責(zé),「我要替她療傷,你先回去?!?/p>
閉室里有一口藥泉,憂姬幾乎是瞬間就想到了他要做什么,不由面露不甘,「程哥哥你真的要給這個賤女人……」
程寅不愿從她口中聽到粗鄙之語,低聲呵斥,「憂姬!」
但隨即又想到她這些年耳雖能聽口不能言,其中的苦悶可想而知,性情變得尖刻也情有可原。
程寅自覺語氣太重,指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角,將鬢發(fā)撩至耳側(cè),這是他們過去常有的親昵舉動。
憂姬的眼中卻未生出太多感觸,猶自滿懷怨毒。
過了太久,她大約是忘了。
程寅的心中掠過一絲淡得看不見的失落,他揉著她的耳垂,輕聲誘哄,「聽話,她活著才能替你受罪?!?/p>
憂姬回想起覺醒之初承受的痛苦,不由打了個冷戰(zhàn),木愣地點了點頭,「你說得對,我可不想再嘗一次那種滋味……」
她推開程寅,轉(zhuǎn)身急匆匆地走了。
直到她的背影在轉(zhuǎn)角處消失不見,程寅才收回目光,緩步踏入閉室。
何渠被隨意丟棄在藥泉邊上,她面色慘白,衣衫襤褸,血污混合著泥沙糨在傷口上,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到一塊完整的皮膚。
這些都是外傷,倒是小事。
程寅替她褪去衣物,在脫褻褲的時候,動作微頓,這是一具陌生的軀體。
「渠兒?!?/p>
何渠的指尖微微顫了一下,程寅沒有察覺。
他將赤裸的何渠抱人水中,眼看著她毫無知覺地沉了下去,不疾不徐地解開自己的腰帶。
……
何渠醒來的時候,身上的刺癢感竟消失了大半,水汽氤氳間,她緩緩睜開雙目,看見的是程寅近在咫尺的臉。
她駭然地后退了一步,卻發(fā)現(xiàn)腳下虛浮,原來是浸泡在水中。
程寅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片刻,張口吐出四個字,「還有三天?!?/p>
何渠退到了浴池邊沿,翻身想要逃跑。
程寅沒有阻止,目光落在她光滑的后背和雪白的臀瓣上,瞳孔微縮。
乍然離開泉水,皮膚上立刻燒起一陣抓心撓肝的癢意。何渠猛地癱軟在地上,控制不住地扭動,摩擦著冰冷的地面。
程寅踏著臺階步出水面,披上一件外袍,衣襟大敞。
他看著腳下的女人,可能是因為閉室里的濕氣太重,他的嗓音略帶沙啞,「這藥泉雖能止癢,但一旦離開水中,癢感反而會加重?!?/p>
何渠已經(jīng)把重新恢復(fù)光潔的皮膚撓出道道血痕,她只聽得見前半句話,扭過身就要爬回藥泉。
程寅蹲下身,擒住她的手腕,聲音低沉如同蠱惑,「想徹底擺脫痛苦嗎?」
何渠瞬間猜出他要說什么,瞪大眼睛驚訝恐懼地看著他。
修為到了程寅這種境界,連魚水歡愛都有了療傷祛毒之效。
何渠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,她用力咬破了舌尖,借著疼痛恢復(fù)些理智,口齒不算清晰地道:「憂姬才是你的愛人,國師這么做,不覺得是在背叛她嗎?」
彼時,憂姬因換魂痛苦不堪的時候,程寅不是沒想過用這種方法救治她。
至于為什么沒做,程寅覺得大約是由于不習(xí)慣,他一直是個守舊的人。
所以他寧愿用另一種更為麻煩,且副作用極大的辦法。
程寅望著她,雖然樣貌變了,但神態(tài)、氣息卻仍是何渠的味道。
他少見的微微一笑,「反正一直都是你,不是嗎?」
何渠盡量把自己蜷縮起來,明明已經(jīng)難過到了極致,她仍是不愿哭出來,鼻尖憋得通紅,小聲哀求道:「求求你……不要再碰我了?!?/p>
程寅的動作頓住了。
這是何渠第一次拒絕他。
或許是出于報復(fù),或許是真的毫不在意。
那之后,認定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,必然生出茍且的憂姬,要當(dāng)眾對她施以棍刑。
何渠是真的怕了,她乞求地望著主座上的程寅,希望他能念及那么一點點舊情,替她攔下憂姬。
但是她忘了,他們哪有什么舊情。
程寅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仿若事不關(guān)己。
他非但沒有阻止,甚至還提醒道:「不要讓她的血弄臟你的裙子?!?/p>
憂姬是極厭惡她的,何渠的存在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她那段地獄般的傀儡人生。
雖然現(xiàn)在何渠的一切都成了她的,可被剝奪的時間卻回不來了,包括那些美好而難忘的回憶,也都是何渠和程寅的,不是她的。
尤其在程寅望著她,口中卻念著渠兒的時候,憂姬恨不能立即將她除之而后快。
偏偏程寅事事順?biāo)男?,遂她的意,唯獨在這件事上拒絕了她。
「十年,十年之后我就能騙過老天爺?shù)难劬?,讓你用她的身體無所顧忌地活下去。到時候,她任你處置。」
程寅說這話的時候,用的是一貫云淡風(fēng)輕的姿態(tài),腰間甚至還佩戴著何渠親手縫制的香囊,天青色,里面填的是何渠春日里采摘的小野菊,淡淡的苦味,比不了那些名貴的香料。
憂姬仍是滿臉不甘,竟還要再忍她十年嗎。
程寅抬眸,溫厚的掌心包裹住她的素手,「你既已歸來,我們便尋個吉日早些將親事辦了,也算了結(jié)前世的一樁夙愿?!?/p>
憂姬這才有了笑容。
三、
湖畔垂柳依依,何渠懷中捧著卷書在讀,這是她舊日的習(xí)慣,身后的小婢女與她同看,許多字不識得,小聲問她意思。
不遠處的石亭內(nèi),程寅正與當(dāng)朝宰相對弈。
他懷里躺著憂姬,身著一襲嫩黃色襦裙,秋高氣爽,太陽勢頭還猛,但程寅擋得嚴實,她瞇著眼偷偷地笑,一派的稚純爛漫。
宰相年近四十,面白無須,屏氣凝神地等著程寅落子,對方卻顯得心不在焉。
宰相順著他的視線望去。
柳條被微風(fēng)撫動,一身形羸弱的女子大膽地脫去鞋襪,將一對雪白的赤足踩進湖邊的淤泥里。
她身后,面容稚氣的婢女扯著她的裙擺不敢放,急急地道:「淌走便淌走了,左右不過一本書,小姐你別下水。」
何渠擼起袖子,撈起書翻看了一下,紙頁粘連,墨跡糊成一團,她毫不在意地揣進懷里,又回到岸上。
宰相呵呵一笑,感慨道:「這女子竟有幾分圣女當(dāng)年的風(fēng)采。」
憂姬聞言心生憤恨,她的裙子是怎么回事?程哥哥給她的待遇竟與自己相當(dāng)嗎?
程寅微微矚目,見她提著鞋往這邊走來,身姿綽約,神情疏淡地落下一子,「東施效顰?!?/p>
這句話隨風(fēng)灌進耳朵里,何渠的步伐略一停頓,沒有退卻,依然從他們身側(cè)走過。
途經(jīng)練武場,都是些赤膊上陣的少年兒郎,汗水在陽光下閃著光,只有一人不合群地穿著裋褐。
能進得了這里的莫不是皇親國戚,名門將后,由程寅親自教誨成材,若何渠還是圣女,他們便該稱她一聲師姐。
臺上兩人你來我往打得精彩,何渠駐足觀看了一會兒,忽然身形一轉(zhuǎn),踏上臺階。
「覓兒,你在這兒等我?!顾愿赖?。
穿短褐的夏魚避開一拳,往后翻了一個跟頭,同時袖中射出一支暗箭,何渠雖換了具軀體,但多年習(xí)武的本能尚在,她一個箭步上前,擒住江洺的右臂意圖助他避開。
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氣,一拉之下男人的身形絲毫未動。
何渠反應(yīng)很快,抬起他的胳膊,旋身躲入他懷中,堪堪避開了直射過來的短箭。
江洺的手下意識扶在她腰側(cè)。
何渠掙了掙,沒掙開,抬頭看了他一眼。
誰知夏魚見沒得逞,氣急之下催動弓弩,竟又射出一支短箭,夾雜著凌厲的風(fēng)聲「嗖」地襲來。
江洺這下早有防備,一抬手就將箭拍在了地上,巨大的沖勁震得他虎口發(fā)麻,向來無波無瀾的臉上也有了惱怒。
夏魚忌憚地后退了一步。
何渠被江洺的鐵臂禁錮在懷里,青年后知后覺地低下頭,他的眼中還帶著未消的煞氣,在看到何渠的一剎那凝固了。
她沉默了半晌,吐出一個字,「疼?!?/p>
胸疼。
江洺的臉紅了紅,逃也似的松了手,并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。
何渠揉了揉被抓痛的胳膊,抬頭掃了一眼呆若木雞的一眾男子。
一群精壯的漢子圍著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兒家,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顯得旖旎起來。
何渠目光所及之處,一個兩個不知怎么地都低下了頭。
她沉吟了片刻,「現(xiàn)在比武場允許用暗器偷襲的嗎?」
「姑娘不知,這姓江的王八蛋是個不擇手段的小人,夏魚的哥哥就是被他……」韓將軍家的小公子義憤填膺地站了出來。
「住口!」夏魚低斥一聲。
在場的漢子都知道夏家長子是夏魚不可提及的傷疤,臉色一變,全都噤了聲。
江洺臉上的怒色也收斂了不少,表情顯得有些復(fù)雜,欲言又止地望著夏魚。
何渠對其間的隱情沒有過多興趣,轉(zhuǎn)身欲走。
袖擺卻被江洺拉住了。
何渠怔了怔,回過頭,靜靜地望著他。
江洺握了握拳,視線飛快地在何渠白嫩卻沾滿污泥的腳丫上瞥過。
他蹲下身迅速脫下自己兩只布靴放在她腳邊,垂著頭不大自然地說:「就當(dāng)是報答姑娘的恩情?!?/p>
「男人的腳都很臭的?!剐∫捲诤吻吀`竊私語。
那雙布靴除了鞋面沾了些灰,看得出是新做的。
何渠抬起腳,鞋很大,很通暢地踩了進去,里面還帶著男人的體溫,她道:「謝了。」
江洺望著她的背影,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從足底升起,酥酥麻麻地融入骨血。
入夜,程寅做了一個夢。
夢里憂姬跪倒在他腳邊,形容狼狽,攀著他的腿緩慢地爬起身,那一張面龐上滿是血污,連眼睛也是灰蒙蒙的,「你怎么舍得對我這么狠呢?」
他喉嚨梗塞,一個字也說不出。
于是憂姬失望地垂下了頭,她拍了拍他的肩膀,轉(zhuǎn)過身,步履蹣跚地離開。
他一度以為她不會回來了。
這個女人自他懂事起,始終陪伴在他身側(cè),他不知她的來歷,自然也不會清楚她的去向。
再見面時,她站在城墻上,城下是大片的死尸,有守衛(wèi)將士,但更多的是無辜百姓。
那個女人從來喜歡色彩艷麗的華裳,今天卻穿了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,一張素凈的臉,幾乎讓人認不出來。
她很快將目光鎖定到他身上,兩人遙遙相望,他聽見胸口傳來擂鼓般的心跳聲,他知道那里壓抑著巨大的喜悅,和微弱卻徘徊不去的恐慌。
他等候著她過來,像從前的許多次一樣。
她果然邁開步子,徐徐靠近。
近衛(wèi)卻如臨大敵,一擁而上,死死地將他包圍在最中央。
程頌說:「國師小心,就是這妖女在兩天三夜里瘋狂屠殺了近兩萬人?!?/p>
他愣怔了一瞬,低低地嗤笑,「她哪里來那么大的本事。」
被幾十白刃虎視眈眈,憂姬卻如閑庭散步一般地穿梭其中,士兵們哪里經(jīng)得起這樣的挑釁,暴喝一聲將她捅成了篩子。
程寅赫然睜開雙目,額際冷汗涔涔,不,她不是這么死的。
懷里的溫度提醒著他這是現(xiàn)實,程寅親了親憂姬的發(fā)頂,心中稍微踏實了些,耳畔忽然無端端響起她前世說的話。
「程寅,無怪乎你百般算計于我,當(dāng)真是我瞎了眼?!?/p>
她那時,用的卻是前嫌盡釋的口吻。
他批衣而起,踏著月光和夜露,無端便走到了何渠屋外。
看著房門口那雙明顯是男人穿的黑靴,程寅目光微凝。
門豁然敞開,清凌凌的月華灑了一地,床榻上的何渠赫然睜眼,望見程寅立在房門外,面容比之夜色更為清寒。
他的視線淡淡地在屋內(nèi)逡巡一圈,又落在她臉上。
什么也沒有。
側(cè)塌,枕邊,都無那男人的痕跡。
他再次瞟了一眼地上的黑靴,轉(zhuǎn)身離開。
何渠指節(jié)發(fā)白,無意識地揪住了身上的錦被。
四、
季春七日,是程寅定下的良辰吉日。
前世那個女人俯身蹲在他面前,將被打落的木劍交回他手中,微微彎唇對滿頭大汗,牙關(guān)緊咬的他道:「反正你總是要娶我的,打不打得過我又有什么要緊?!?/p>
在他與和昌公主的成親宴上,她一身白衣,手無寸鐵,卻引得所有侍衛(wèi)駭然提刀,忌憚恐慌地圍在她身側(cè)不敢妄動。
她的目光劃過他與和昌公主的喜服,又落在他們相執(zhí)的手上,她慣常愛笑,讓人瞧不出她是真心歡喜還是難過,低低道了一句,「季春七日,的確是個好日子。恭賀程小公子當(dāng)上駙馬,只盼你日后前程無憂,得償所愿。」
他終是如她所盼得了無上前程,卻直到她死前,才知曉自己心中真正的愿想是什么。
所幸,不是沒有機會彌補。
在那之前,還有一件事要做。
程寅在銅盆里凈了手,拿起匕首朝她走來,下人自覺架起何渠的手臂。
她眼看著他步步逼近,整個人瞬間被巨大的恐慌席卷。
程寅撩起她鬃間的碎發(fā),指腹摩挲著耳垂,與溫存的動作呈對比的,是他右手緊握著的匕首,鋒利尖銳,泛著森寒的冷芒。
他似是在安慰:「閉上眼睛,很快就好了?!?/p>
何渠眼前一片血紅,她聽到皮膚割裂的響聲,被男人一雙寬厚的大手穩(wěn)穩(wěn)地剝離面部,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。
覓兒跪在地上,不停地磕頭求饒,抬眼看見這血淋淋的一幕,眼前一黑暈了過去。
圣女自幼由他一手撫養(yǎng)長大,在天下人的眼中與他有師徒之誼,情同父女,若是二人結(jié)合,必然引得朝堂爭論,百姓不恥。
程寅如何忍心讓愛人遭受非議,所以,他將她的臉與憂姬交換,巧妙地置換了二人的身份。
此用心,不可謂不良苦。
下人端來新的水,他在水中將手上的血跡洗凈,蹲下身輕撫她的臉頰,目光居然是平靜而溫和的,「這方是你原本的模樣,你該是歡喜的?!?/p>
皇帝圣駕親臨,何渠恢復(fù)了圣女的身份,理應(yīng)相迎。
大抵是婚期將近的緣故,程寅一貫淡漠的臉上多了些生氣,他站在樓閣上,著一襲絳紫色長袍,與皇帝一同倚窗而立。
龍章鳳姿,貴不可言。
天高日暖,竹林蒼翠,那樣和煦的春風(fēng)吹拂過肩頭,程寅一雙狹長幽暗的眸子看向她的時候,何渠有一瞬間的恍惚。
多少年了,他的容顏沒有一分一毫的變化,時光如同凝結(jié)在了他身上。
這個人,這雙眼,仿佛依舊是她幼時親近信賴的模樣。
當(dāng)年周朝將傾,是國師以一己之力擊退敵軍,護衛(wèi)了城中萬千百姓免遭涂炭,是以程寅地位之尊崇,連皇帝見了也要矮他三分。
他屬意將憂姬冊封為正一品禾昌郡主,如此一來,既使得皇家與國師更為親近,也給予了憂姬皇妹的尊榮。
「禾昌?」憂姬似是有些愣神。
皇帝笑道:「正是?!?/p>
程寅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,他品了口案幾上的茶,語調(diào)輕慢地道:「既是我的夫人,即便無甚品階,也無人敢對她不敬。」
皇帝面上笑意稍滯,仍是頷首附和道:「……那是自然。」
憂姬卻微抬下頜,滿意道:「禾昌這個封號我很是歡喜,程哥哥,你便應(yīng)了皇上吧?!?/p>
程寅望著她,眸色沉暗。
五、
皇帝走后,憂姬纏著他的胳膊小聲與他耳語,程寅面色不虞,并不像以往那樣溫和縱容。
憂姬怔了一怔,低聲喃喃,「你果真還是不愿意娶我的是嗎?」
她豁然起身,指向一旁默然獨坐不聞他人事的何渠,難掩恨意,「見到那副臉孔又回到了她身上,你便動搖了對不對?」
程寅眉心微擰,「憂姬。」
「若你要證明給我看?!箲n姬凄然笑道,「就將她打入水牢,待我和你大婚完了再將她放出來?!?/p>
「她如今既恢復(fù)了圣女身份,你便是耍性子,也該顧忌著些國師府的顏面?!钩桃[有不悅。
「只不過在水牢關(guān)上個把月而已,你還心疼了?」憂姬眼波如水,隱隱含著凄惶之色,「程哥哥,你說過會補償我的。這句話,加上前世你足說了兩回,轉(zhuǎn)眼間卻又被其他女人蠱惑了心智嗎?」
程寅見不得她難過,總會讓他想起那些不堪的,令人追悔莫及的往事。
「若你肯回到我身邊,我會傾盡所能對你好?!惯@句誓言默默埋在心頭,埋了許多年,不曾說給她聽。
「她不過是我為盛你魂魄所用的傀儡?!钩桃Z氣稍緩,「一個容器罷了,你大可不必與她置氣?!?/p>
「若只是一個無用的傀儡,便是任我處置又如何?也好叫她長些記性,別忘了誰是才正主,誰又是冒牌貨。」
后面這兩句話,憂姬特意加了重音,目光凌厲地瞧向程寅。
程寅便不再開口。
「將她押入水牢?!箲n姬命令下人,嘲諷地瞥了何渠一眼。
何渠近乎執(zhí)拗地看著程寅,那個人的表情無一絲一毫的松動。
他過去待她能有多寬懷溫厚,現(xiàn)如今就能有多殘忍冷漠。
何渠被關(guān)在水牢里的二十幾日中,程寅前來探望過她一次。
黑沉沉的水一直漫至下巴,那張?zhí)宦对谕獾哪樑罎M了密密麻麻的水蛭。一只只吸飽了血,脫落回水中,眨眼間又有新的螞蟥填補空隙。
程寅大概是來看看她有沒有失血而亡的。
他似乎說了些什么。
何渠瞇縫著眼睛,只瞧見他薄唇翕動,耳朵里嗡嗡作響,那些水蛭堵塞了耳道,并不能聽得清聲音。
她的手腳被鎖鏈所束縛,動彈不能。起初身上被叮咬的部位還會痛癢紅腫,縱使池水冰寒刺骨也不能削減半分,何渠只能咬爛舌頭,用直沖腦門的尖銳疼痛轉(zhuǎn)移注意力。
太冷了,連血液都流得格外緩慢。
到了第三日,從胸口生出玉質(zhì)的溫潤感受,絲絲縷縷的匯入四肢百骸。
得益于此,何渠靈臺一片清明。
她心中揣測,這水蛭大約有致幻的作用,叫她看到了許多荒誕古怪,又似曾相識的景象。
清醒時再欲深究,卻什么也記不起了。
程寅從隨行的婢女手中接過藥碗,親自下了水池,扣著何渠的下頜灌入她口中。
「這是給圣女補血續(xù)命用的,每日午夜服下一帖,不得延誤?!?/p>
語畢,程寅拖著一身沉甸甸的濕服,步履倉皇地出了牢門。
獄卒發(fā)覺,他的臉色竟比在水中浸泡了七八日的圣女還要蒼白。
六、
何渠被放出來的時候,憂姬與程寅已是成婚在即。
憂姬臨時改了主意,要讓她以圣女的身份,親眼看著他們拜堂成親,步入洞房。
好讓她徹徹底底死心。
這實在有些多此一舉,因為就在何渠出水牢的當(dāng)日,皇帝便下旨要將她納為貴妃,而圣女之位,將由新的幼女繼任。
何渠忽然明白,程寅為何不惜讓憂姬承受換臉之痛,也要置換她與憂姬的身份。
國師是不老仙身,圣女卻是肉體凡胎,若是衰老病死,未免有失國體,是以歷屆圣女都是正值芳華的少女,年齡大了便要同尋常婦人一般,嫁做人妻。
圣女之尊,求娶之人上至帝王,下至達官顯貴。
何渠那具身體,已經(jīng)二十三歲了啊。
他怎會舍得將辛苦救回來的戀人,拱手相讓呢。
覓兒不清楚她這段時日的去向,只覺她整整瘦了一圈,愈發(fā)形銷骨立,身子單薄得一陣風(fēng)就能吹倒似的,連皮膚都是極病態(tài)的蒼白。
她禁不住紅了眼眶,「圣女,可又是國師對您做了什么……」
何渠牽了牽唇,拭去她眼角的淚,「我這不還好端端活著呢嘛,你哭什么。」
是啊,活著。
哪有那么些錚錚傲骨,寧死不辱,若是能活,拼了命也要活著。
「待圣上接您進宮便好了……待圣上接您進宮便好了?!?/p>
夜色漸濃,說是替她去端滋補的烏雞參湯的覓兒遲遲未歸,何渠擔(dān)心她被刁難,起身去尋。
明日便是國師的大喜之日,府內(nèi)的侍衛(wèi)都撤走了,換上了武藝更為高深的暗衛(wèi),埋伏于各個隱秘處。何渠一路行至主院,竟是一個人也沒見到。
水流潺潺,何渠耳聰目明,注意到一個人影屈起一條腿坐在河岸旁的大石頭上,遙遙望著憂姬的寢宮,揣著酒罐子對月獨酌。
他聽到動靜,轉(zhuǎn)頭看過來,臉上還帶著幾分未來得及掩飾的傷懷。
赫然就是那天在演武場脫靴給何渠的男子。
江洺神色一凜,連忙起身給何渠行了個常禮。
何渠臉上凝起笑容,「清風(fēng)明月飲濁酒,江侍衛(wèi)好雅興?!?/p>
江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(yīng)和,只能僵硬地扯了扯嘴角。
他原本對這位人傳廣施善行的圣女是存著幾分敬畏的。
但隨侍程寅左右的這段時日,卻聽聞她對偏院那位名喚憂姬的姑娘百般刁難,酷刑加身,心里面很難不生出些芥蒂。
兩人之間的氣氛正僵,忽聽夜鳥驚起,院內(nèi)傳出女子短促的吟哦。
江洺臉色一變,幾步竄到門邊,正要推的時候,被何渠給攔下了,「誒,不可,里頭住的是國師未過門的妻子,你想做什么?」
江洺雙頰微紅,急急地張口辯駁,「我是擔(dān)心……」
何渠不等他說完,一腳蹬在院外的一棵歪脖子樹上,借力攀上了院墻。這一瞧之下甚覺有趣,她怎么也沒想到,還真有人敢惦記程寅的媳婦兒。
憂姬平躺在院中央的祭壇上,衣裳已經(jīng)脫得七七八八,肩膀和大腿在月光下白晃晃的。
而祭臺下站著個男人,一身夜行衣包裹嚴實,正低頭與她說些什么。
院子里靜得出奇,程寅外出與朝中官員喝酒,直至現(xiàn)在還沒回來。那淫賊顯然是圖謀已久,掐準(zhǔn)了時機,為的就是在新婚夜前夕玷污新娘,好讓一國之師蒙羞。
只待天一亮,仆從涌入這院子,憂姬滿身被蹂躪后的痕跡就叫所有人看了去。
她翻墻而入,江洺緊隨其后,望見這一幕,雙目赤紅,擼起袖子就想沖上去救人,何渠拉住他。
「別莽撞。」
江洺扭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咬牙忍下了。
離得近了,方聽到那淫賊口中在嘀嘀咕咕些什么。
「你以前不是厲害得很嗎,這一世竟無用至此?!挂\笑了笑,「我還以為你會面無表情將我從頭到腳鄙夷奚落一通,惹得我跳腳發(fā)怒,結(jié)果竟也如尋常姑娘家一般只會哭哭啼啼,真是無趣?!?/p>
江洺心亂如麻,見何渠抬目觀看,竟興致勃勃,耐著性子低聲詢問:「圣女是否有把握制服那歹人?」
何渠說:「急什么,這不還沒開始嗎?!?/p>
江洺:「……」
淫賊嘮叨完,用一把短刃挑開憂姬的腰帶,剝開衣衫,露出白嫩的肚皮,而刀尖一轉(zhuǎn),劃至憂姬臍下二寸,正欲再向下。江洺左腳發(fā)力,騰躍而至,一柄銀劍的劍刃擦著淫賊的臉頰掠過。
何渠嘆了口氣,慢吞吞站起身隨他走去。
她眉清目冷,再加上身材瘦長,隨意地披著一件外袍,行止間自有一股模糊性別的蕭疏軒舉之氣。
江洺擔(dān)心憂姬的安危,放不開手腳,只能被淫賊牽著鼻子走。長劍很快被打飛,折斷了的劍頭拐了個彎,回射進了他的肩胛骨。
淫賊嘴角微勾,正欲補上一刀,何渠拍了拍他的肩膀,「沒用的,憂姬與國師情投意合,早非處子?!?/p>
「!」她何時出現(xiàn)在他身后的!
淫賊受驚不小,猛然回身,大掌含著澎湃的力量重重地擊打在何渠胸口,另一只手則將匕首推入了她腹部。
何渠喉頭一甜,險些吐出一口血,虧得咽得及時。
她卻輕巧地笑了笑,在淫賊驚疑不定的注視下,袖下的手指暗甩,一片葉子裹挾著風(fēng)聲割破他胸口的衣服刺入心臟。
淫賊腳下一顫,「這一招……莫非是你?」
他愣怔地望著她一陣,又看向祭臺上的憂姬,「怨不得……我竟尋錯了人。」
他表情幾番變化,不顧嘴里涌出的鮮血,倏而大笑出聲,「那程寅妄自尊大,自以為能從天道手底下留人,卻未料到反被天道戲弄了一把,錯把魚目當(dāng)珍珠,我真想瞧瞧他得知真相時追悔莫及的模樣?!?/p>
七、
酒樓內(nèi)的程寅心頭傳來一陣異樣,他停了飲酒的動作,看向國師府所處的方位,在三位同僚詫異的挽留聲中離席而去,頃刻之間就進了府門。
這頭何渠微微蹙眉,「你說什么?」
淫賊對程寅的氣息極為敏感,當(dāng)下便有所察覺,他輕瞟了她一眼,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丟到她手里,頗富深意地道:「這是溯命簡,是你從前遺落在我那兒的東西,也是你心上人予你的信物。溯命簡記錄著時間之河中的眾生相,可通前世今生,若有一日你想知曉始末,便將它打開吧?!?/p>
語畢,翻墻奔逃。
何渠望著手中陳舊無華的書簡,垂目不語。
江洺脫下外衣蓋住憂姬的身體,有些手足無措地扶她坐起,啞聲道:「夫……夫人,您還好嗎?」
憂姬總算緩過些精神,身子軟弱無力地靠在江洺懷中,不忘將一雙淚意蒙眬的眼睛惡狠狠地瞪向她,「你不該巴不得我死嗎?說吧,你到底安的什么心?」
何渠收了竹簡,溫溫和和地笑著,「夫人說笑了,我之性命全系于夫人一身,豈能袖手旁觀?」
若是憂姬出事,程寅還會讓她活嗎。
院門被股巨力轟開,程寅幾乎是霎時便到了近前。他緊張地凝視著憂姬,后者適時地凄然一笑,暈了過去。
江洺早在程寅進門的那一刻松開了環(huán)抱憂姬的胳膊,捂著肩胛骨的傷口跪倒在地,「屬下護衛(wèi)夫人不周,請主上責(zé)罰?!?/p>
程寅一語不發(fā)地抱起憂姬,利落地離開了這所院子,連眼角的余光都沒分給旁人一個。
江洺安靜地伏首,視線追逐程寅的腳步,眼中掠過一絲黯然。
何渠搖搖頭,捂著腹部的傷口往回走,血溢出指縫,灑了一路。
回了房間正碰見因為找不到她焦頭爛額的覓兒,來不得多說什么,用盡最后一絲氣力爬到床上,總算能安心地閉眼。
那一路的血腳印紅得刺眼,覓兒慌慌張張地去請大夫,結(jié)果得知憂姬以心神受刺激為由,把所有的御醫(yī)都留在了她的屋里。
她想不到別的法子,只能去求程寅。
程寅坐在床頭,憂姬躺在他膝上,黑發(fā)如潑墨一般傾瀉,他禁不住用手去碰,好一副溫情脈脈的畫卷。
覓兒跪在地上,既畏懼,又有一股壓制不住的憤慨,「我家小姐是為了救夫人才受的傷,危在旦夕,求國師請大夫為其診治!」
程寅指尖盤繞著絹涼的發(fā)絲,沉吟不語。
憂姬喉間哀婉呻吟,纖細的玉指揪住了他的衣袍。
程寅開口,問的卻是另一人的事情,「憂姬傷得怎么樣?」
為首的御醫(yī)也看得清這兩人在程寅心中孰輕孰重,當(dāng)下回道:「夫人之傷不在表面,還需與眾位御醫(yī)探討一二,再開藥方?!?/p>
程寅微微點頭,「有勞了?!?/p>
十幾位御醫(yī)退到外室,其中一位看不過眼,經(jīng)過覓兒身邊時暗暗勸道:「再等等吧。」
覓兒急道:「可小姐等不了了,夫人的命金貴,我家小姐的命就下賤嗎?」
憂姬大怒,奪過婢女手中的藥碗擲向她,喘著氣道:「哪里來的賤婢!主子們的事輪得到你碎嘴嗎?」
覓兒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藥汁,還欲再行爭辯。
程寅說:「你回去吧?!?/p>
覓兒被兩個奴婢推搡著出了房門,天色將明,是清澈好看的藍色。
覓兒踉踉蹌蹌地扶著門廊邊的柱子跪倒在地,終于忍不住掩面哭泣。
辰時,程寅總算帶了人過來。
何渠雙目緊閉,雙手置于腹部,是安詳?shù)哪?。嘴角卻溢出一絲血痕,怎么也擦不干凈。
御醫(yī)把完脈,又查看了傷勢,面露難色,「圣女傷得太重,又拖了一晚上,更是傷入五臟,恐怕隨時可能喪命。」
程寅一派的云淡風(fēng)輕,不見絲毫憂色,只曼聲道:「很嚴重?」
「是?!?/p>
「那你回稟皇帝,待她養(yǎng)好了身體,再行婚嫁之事不遲。」
何渠的傷已非御醫(yī)能治得了的,覓兒送走那位須發(fā)皆白的老人前,他站在門口,神色間頗多猶豫,最后還是張口問道:「圣女不久前是否受過水刑?」
覓兒愣了愣,回想起昨天乍見何渠她慘白的臉色,「我……不知?!?/p>
「我方才為她診脈,濕邪已深入骨髓。現(xiàn)在雖然不顯,可以后每逢陰雨霉?jié)裉鞖?,全身關(guān)節(jié)都會疼痛難忍。最怕的是……胞宮受寒,寒凝血瘀,進而影響到子嗣?!?/p>
程寅正在喝茶,許是剛沏的茶有些燙手,他哆嗦了一下,茶盞摔在地上,發(fā)出「啪」的一聲。
八、
御醫(yī)走后不久,皇帝便來了。
「朕聽聞圣女傷勢嚴重,心中甚感擔(dān)憂,特帶了一位高人前來為圣女治傷。」
程寅輕慢地抬眼,「高人?」
皇帝,「是啊,此人醫(yī)術(shù)高明,且擅玄術(shù),凡世醫(yī)者眼中的不治之癥在他這里皆能妙手回春?!?/p>
皇帝語音方落,那位高人便自他身后走出,執(zhí)著一柄掛著玉墜的折扇朝程寅躬了躬身,笑吟吟地道:「小人柏梓桑,見過國師。」
他頓了一頓,再度朝程寅身側(cè)的憂姬頷首,唇角笑意擴大,「見過國師夫人?!?/p>
憂姬莫名覺得此人的氣息頗為熟悉,熟悉得讓她生出不適,微蹙了眉心疑慮地睨著他。
梓桑不以為意,依舊噙笑道:「煩勞二位帶我去看一看傷者?!?/p>
何渠榻前。
他將手指搭在她脈上,沉吟許久未語。
程寅道:「高人可有法子使她醒來?」
梓桑收了手,掩了掩袖子,笑道:「圣女沉疴痼疾,加之如今心脈受損,便是神仙來了也回天乏術(shù)?!?/p>
程寅陡然沉下臉,「這便是陛下所說的高人?」
梓桑不懼不怒,反倒是語帶探究地道:「不知國師是憂心圣女的安危,還是憂心圣女若是死了夫人也要賠上一條命呢?」
換魂之事斷不該有旁人知曉,程寅眼底掠過一絲殺意,「你是誰?」
梓桑微俯下身,指背輕輕撫過何渠蒼白的臉頰,「我是她的一位故人?!?/p>
程寅瞧著他的舉動,面色不易察覺地冷了一冷。
「若圣女當(dāng)真這般凄涼死去,國師日后,只怕是要悔恨終生?!?/p>
「她不過是一個河渠邊撿來的孤女,連名字都取得這般低賤,若非程哥哥,她早已曝尸荒野,哪里還活到如今?!箲n姬涼涼道,「左右已找到新的圣女,她死便死了,我與程哥哥會為她尋一塊福地葬了,也算全了她救我的恩義?!?/p>
梓桑看了她幾眼,「夫人這寡薄的性子倒是從未變過,好說也是曾恩愛了數(shù)載的枕邊人,國師就未想起哪位故人嗎?」
憂姬臉上閃過一抹驚慌,「你胡說什么。」
程寅袖下的左手緊握成拳,神色晦暗。
「魚目混珠,以假亂真。」梓桑淡淡道,「若是愛她,又豈會不知她的品性心性。程寅,你就從未有過懷疑嗎?」
憂姬抓住了程寅的袖子,仰頭哀憐地望著他,「程哥哥,這人來歷不明,怕是有古怪,你莫要輕信他的胡言……」
程寅緩緩道:「你說什么?」
梓桑眸間浮出諷意,「我笑你枉費心機,費盡周折救回來的心上人被你棄如敝履,反倒對一個假貨珍愛有加,你的一腔愧疚皆用在了前世加害她的人身上。程寅,我若是你,斷不敢再活著出現(xiàn)在她面前?!?/p>
憂姬頭一次見程寅露出如此惶怖的眼神,他緊緊盯著榻上無知無覺的何渠,神情晦冷駭人。國師府上方黑云涌動,偶有紫色雷電劈裂天空,下人們紛紛躲在屋檐下,畏懼地望著這天降異象瑟然發(fā)抖。
半晌,他吐出四個字,「絕無可能?!?/p>
他低聲說,更像是在說服自己,「我識得憂姬的魂魄,她不可能是她。」
梓桑眼中諷意愈盛,「我把這東西留給她,原是想等她將來自己發(fā)覺,如今只怕她是沒有命看了?!?/p>
他伸手,從何渠懷里掏出竹卷。
「此乃天界神器溯命簡,滴血上去,前世種種,自見分曉?!?/p>
「……我知你是誰了?!箲n姬退后兩步,駭然地指著他道,「他便是昨夜輕薄我的淫賊,便是他傷了我……程哥哥,你快將他殺了……」
程寅垂眸凝視那竹簡,未動。
憂姬難以置信,「難道你寧愿信這淫賊,也不愿信我嗎……」
梓桑卻笑道:「這便是你視若珍寶的女人,你瞧瞧她,惺惺作態(tài),愚蠢怨毒,哪有半分她從前的影子。」
程寅瞳仁緊縮,終是將指尖血滴了上去。
殷紅的血滴洇沒無痕,竹簡漾起一層薄渺的白光,將屋內(nèi)幾人裹入其中。
榻上的何渠眉心動了動。
混沌之間,她似一縷被帶入時光秘境的幽魂,見到了許許多多的幻象。
她看見一個身著青衫的女子站在海棠樹下,面前的男童繃著張小臉,緊張戒備地望著她,她不在意地笑笑,伸手掀開他的袖子。
小小的手臂上生著一枚極猙獰的胎記,如同被烈火灼傷過一般。
男童的身體立刻顫抖起來,似是極抗拒別人看到這個丑陋的印記。
她卻輕柔地撫過那處,喉頭微動,「你瞧,我終于找到你了?!?/p>
男童是寧王的庶子,乃是寧王酒后亂性與一個卑賤的浣衣奴生下來的,他出生后不久,母親就被善妒的王妃尋了個由頭杖責(zé)處死了。
寧王子嗣不少,光兒子就有六個,對他也不甚在意,他自小住在荒蕪破敗的院子里,冬天穿得是破了絮的夾襖,夏日吃的是餿了的飯食。
她輕易折了虐打他的下人的手臂,在那幾人的哭號慘叫中蹲下身說,程寅,從今以后,再無人敢欺負你。
她名喚憂姬,武藝奇絕,且身負仙法,一人可抵千軍萬馬,舉朝上下無不對她且敬且畏。皇帝親臨寧王府,想請她入宮為帝師,她牽起他的手,淡淡道我只做他一人的師父。
于是寧王終于正眼瞧見了他這個兒子,自此錦衣玉食,仆從如云,再也不需要在苦寒難熬的冬日里將身子縮進她懷里,在后背那只素手緩慢拍打的節(jié)奏中才能安然睡去。
他最恨旁人議論他的娘親,哪怕拔了那碎嘴下人的舌頭也不能解恨,可這一次當(dāng)面侮辱娘親的,是他的長兄,寧王府的長子嫡孫。
他回到那處荒涼的院子,坐在廊下的石階上抹眼淚,小小的拳頭握得死緊。
又是她,她立在他面前,言語清淡,「哭什么,你娘親是浣衣奴,他娘親又高貴到哪里去,都不過是濁骨凡胎的凡夫俗子罷了?!?/p>
似是擔(dān)心惹得他難受,她遂補充道:「雖是這樣說,不過你娘親的德操定然淳善高尚些,不然如何有機緣誕下你呢,說不得她死后就可位列仙班了。」
男童垂眸不語,拳頭捏得愈發(fā)緊。
是嗎,若是娘親死后便成了仙子,又為何眼睜睜望著下界的他受盡冷待和欺凌,從不施以援手。
年歲漸去,那個躲在她懷里哭泣的小小少年長大了,再不會輕易掉淚,便是連話都少了許多,官場沉浮中愈發(fā)內(nèi)斂深沉,看不出城府。
他說:「姐姐,你會幫我對嗎?」
他想做世子,他想要兵權(quán),她通通如了他的意。
「我不是什么姐姐,我是你的妻子。」
已是青年的程寅未說話,呆然望了她半晌,她才欲說些什么,譬如解釋一下二人之間的年齡差,青年便將她攬進懷里吻了她。
那是一個極莽撞的吻,灼燙的氣息不知收斂,隱隱戰(zhàn)栗的唇,還有頸側(cè)暴突的血管。
那時她以為那是因為他的青澀緊張,卻殊不知那一吻中的勉強。
終于,他位極人臣,從前欺壓嘲弄過他的人皆被他踩在了腳底,連他的父親和曾經(jīng)不可一世的兄長都需得仰他鼻息過活,稍微施以眼色便嚇得兩股戰(zhàn)戰(zhàn),惶惶不可終日。
憂姬問他:「如今的你可歡喜?」
他垂眸掩下眼中的猜忌,彎了彎唇,握住她的手。
他低聲問:「為什么是我?」
她依舊如兒時那般輕撫他的臉龐,噙著笑道:「過去你所為我做的,今時今日的我不足以報之萬一?!?/p>
宣和十五年,異象四起,皇帝昏庸無道,民不聊生,反軍一路勢如破竹,銳不可當(dāng),直至兵臨城下所用不過數(shù)月,紛紛高舉長槍叫嚷著讓躲在程寅身后的狗皇帝出來受死。
他說:「憂姬,再幫我一次?!?/p>
「你想要千秋大業(yè),萬載功勛,我都給你?!?/p>
于是那一場原本注敗的交戰(zhàn)由一個女子逆轉(zhuǎn)乾坤,傳聞她面如修羅,嗜殺成性,所過之處血肉橫飛,哀號遍地,沒有留下一個活口。那三日里,京城上方遮天蔽日的黑云為血腥氣所染,連落下的雨都是紅的。
她踏著尸山血海歸來,得知的卻是他新娶的消息,那女子正是大周的長公主——和昌。
她特意換上了一身白衣,仿佛這樣旁人就瞧不見她身上沾的血。她只身來到二人的婚宴,那個曾經(jīng)依偎在她懷中方能睡去的少年,曾經(jīng)戰(zhàn)栗而小心地親吻她的男子,如今身著喜服滿面漠然地望著她,那雙狹長的鳳眸略帶殘忍的,似乎想要看清楚她有多難過。
她護佑他半生,不惜造下殺孽,可得到的結(jié)果卻是,被那人連同公主揪住她的要害,親手誅滅了她。
他布下上古大陣,將她的仙身占為己有,由一介凡人搖身一變,成了大周不老不死的護國之師。
他問她,你知不知,每夜讓我忌憚入骨難以安枕的,不是朝中那些手握重兵的老朽,而是你。
若不能完全攥在手心為我所控,終究難以放心。
……
她死后,各地反軍紛紛繳械歸順,程寅黨同伐異,先斬皇族,后屠重臣,舉朝上下無不自危,皇帝被囚于深宮之中郁郁而終,年僅九歲的太子繼位,事事聽命于他,朝政由程寅一手把持。
他終是權(quán)傾天下,得償所愿,卻成日在王府小院的海棠樹下靜坐,一坐便是數(shù)日之久,且不允許任何人踏足這院子。
那樹生得枝葉繁茂,挺拔壯麗,卻再也不曾開過花。
又是經(jīng)年,那人已被世人淡忘,史官將鎮(zhèn)壓反軍的功績記在了他身上。于是百姓便只知他以一人之力挽救大周免于覆國之禍,感恩戴德,稱頌他為一國之師,護佑大周風(fēng)調(diào)雨順,國泰民安。
九、
過去苦苦追尋的一切如今皆唾手可得,他卻日漸失了興致。
若是無甚可求,那活著的意義又是什么?
他空守著這漫漫長日,直至有一日,他再次去到那所院子,卻發(fā)現(xiàn)和昌命下人將那棵海棠老樹砍了。
小院變得極為空曠,唯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樹樁立在那里。
他看了良久,久到原本滿眼挑釁的和昌面露惶恐。
他望著她,極輕地問:「為什么?」
「……你問我為什么?」和昌笑了,聲音卻在顫抖,「那個女人已經(jīng)死了!是你我聯(lián)手殺了她,而今你還守著這樹有何用呢?程寅,你不覺得荒唐嗎,分明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,你卻日日望著這棵樹,我偏是要砍了它……」
剩余的話被他的手掐滅在了喉嚨里,和昌瞪大眼,從程寅的表情中斷定,他是真的起了殺心……
窒息的恐懼將她淹沒,在她斷氣的前一刻,程寅松開了手。
她匍匐在他腳下嗆咳不止,永生難忘他方才望著自己的眼神。
程寅望著掌心隨風(fēng)飄落而來的葉子。
他終于知曉自己想要什么。
皇壇前。
和昌目眥欲裂,嗓音凄厲地道:「你竟想復(fù)活她,你可知她是什么人?你以為你這般陷害她,即使她活過來,還會像往日一般對你癡心不改嗎?她定然恨毒了你,屆時你我都會喪命在她手里……」
他望著手中她所贈的重名鳥靈羽,垂眸不語。
那日之后,和昌便被打入冷宮之中禁足。
堂堂長公主之尊怎堪受此大辱,可如今大周已是程寅只手遮天,皇帝敢怒不敢言。
設(shè)陣招魂那日,和昌披頭散發(fā)地闖了出來,她面容枯槁,衣衫凌亂,哪里還有皇女的雍容氣度,「你瘋了!你竟要拿自己的命盤做陣眼。程寅,你何時竟成了那舍身忘我之人?你親手誅滅了她,現(xiàn)在又做出那深情來給誰看呢?!?/p>
程寅不曾理會她,他豎起靈帛,手中十柄招魂幡獵獵而起圍繞陣眼急旋,此等禁術(shù),一開啟便引得天地色變,無數(shù)游靈驚嚎。
和昌癡癡望著這一幕,她流下淚,眼中浮現(xiàn)哀楚,「好。我追隨你兩世,偏兩世你都執(zhí)著于她,那我呢……我又算什么……」
溯命簡中最后的畫面,便是憂姬自刎在了陣前,詭異的是,她唇角竟然微微含笑。
「我吞下的是她的命石,待百年后轉(zhuǎn)世輪回,憂姬便是我?!顾谥行跽Z,「……和昌,本就不該有什么和昌……」
「看清了嗎?」梓桑的聲音沖散了幻境,「斗轉(zhuǎn)星移,日落月升,直至此生,連她自己都信了自己是憂姬轉(zhuǎn)生。這個女人對你的一片癡情,真可謂感人至深?!?/p>
和昌雙眸怔然,恍惚搖頭,她抓緊程寅的袖子,執(zhí)著地向他解釋,「不是的……不是的,定是這淫賊耍了什么招數(shù)……」
程寅憶起這些年與何渠在一起的日夜朝夕,那些相處間的默契和熟悉,他以為只是源于她體內(nèi)憂姬的魂魄。
憂姬復(fù)生后性情迥異,變得任性刁鉆,卻是她依舊如故,他越發(fā)頻繁地在她身上見到前世那女人的影子,這其中的蹊蹺和端倪,他不是沒有察覺……
可是如何能承認,如何敢承認,他對她做下的一切……已經(jīng)無可挽回。
他佇立良久,方才低聲問道:「如何才能救她?」
梓桑慢悠悠搖了搖折扇,「已經(jīng)太遲了?!?/p>
程寅掀眸看向他。
梓桑視線下移,瞧見他袖中有血滴落,一滴、兩滴,想是幾乎將拳骨捏碎,他心中不屑,揚唇笑了一笑,「為今之計,只有拿和昌的命換她的命,你可愿意?」
和昌跌跌撞撞地向屋外奔去,「不要……我寧愿死……」
程寅五指虛握,隔空揪住了她的后頸。
「你說?!?/p>
「不難,只需剖開和昌的丹田,從中拿出憂姬的命石歸于她體內(nèi),將她殘缺的上仙之魄修補齊整,這區(qū)區(qū)凡人之軀所受的傷自然于她無礙?!?/p>
和昌臉色煞白。
程寅目光瞥向她,淡漠得再不見一絲情緒,他抬臂將人拽到近側(cè),竟是要以手生掏。
梓?!竾K嘖」兩聲,「也不必如此血腥,將溯命簡置于二人中間指引命石擇主,若何渠當(dāng)真是憂姬,命石自然歸體。我方才只是想試一試你罷了,未料國師竟這般的全無猶豫,利落絕情?!?/p>
程寅冷冷看他一眼,將和昌按到榻上,迫使她與何渠并排躺下,而后將竹簡放入其間。
神光大起,那本不屬于她的命石自和昌額心脫離,在空中閃爍一陣,飛入何渠天靈之中。
不過須臾,她面目便生出變化,容貌恢復(fù)至了七分。
憂姬天人之姿,生得螓首蛾眉,唇如朱砂,容色絕艷。
梓桑視線一燙,不甚自然地挪開眼。
「真的是你……」程寅喉頭鼓動。
梓桑涼涼笑了一聲。
程寅想要伸手去觸她的臉,及近前,指尖卻顫抖著未能落下。
他道:「她何時能醒?」
「命石融合需要時間,左不過半日的功夫。你還是擔(dān)心擔(dān)心你自己,待憂姬醒了,以她的性子,定不會同那個假貨一般對你曲意逢迎?!?/p>
十、
榻上何渠再度陷入幻境,那命石攜著許多塵封已久的記憶,在她腦海中乍然復(fù)蘇。
原來數(shù)千年前,她乃是天界一位驍勇善戰(zhàn)的女將,剿滅魔族無數(shù),連魔界那位自負天資的少主在她的手下尚不能扛過五招,此般威名赫赫,樹敵亦是不少。
就比如那位魔界少主,自打當(dāng)年落敗之后便一直懷恨在心,哪怕仙魔兩界如今已化干戈為玉帛,一片祥和景象,他仍不能釋懷,尋機便要對她一通言語挑釁,煩人得很。
那時的她有一位心上人。
那人是臨澤帝君,是她的師父,也是她的主人。萬年前在陰靈沼澤拾起為怨靈噬咬奄奄一息的她,旁人皆勸他莫要理會她這樣一只被同族視作不祥之兆,轉(zhuǎn)而遺棄的單瞳重明鳥。
是帝君以血相哺救活了她,之后更是將她放在身邊親自教導(dǎo),她的一身功法皆為他所授,是以三界之中難逢敵手,過去將她當(dāng)作異端驅(qū)逐的重明鳥族也再度接納了她。
帝君雖然嚴厲,卻也會在她受傷之時輕擰眉心,難得卸下男女大防為她上藥療傷。他曾勸她卸下將軍之責(zé),天界多的是想立功的勇將,可她不想丟他的臉,她既承了他的衣缽,便要做出個樣子。
何況她也有私心,她想瞧瞧他為她擔(dān)心的神情,想像幼時那樣安靜地趴在他膝頭,等待那只大手撫過她的腦袋。
可她也知他是她的師父,他不可能對她動情。
何況他還是那般冷清的性子,這幾萬年來,怕是從未有一人走進過他的心,只有那千羽闕的流筠仙子還與他說得上幾句話。
而今四海升平,已許久沒有戰(zhàn)事,她一個閑散將軍,無事便去司命那里逛逛,翻翻他殿內(nèi)的話本,瞧著人間八苦甚是有趣,便生出了下凡的心思。
她一貫是個風(fēng)風(fēng)火火的性子,念頭乍起便已下到凡間,四處游歷一陣,隨手解決掉了幾只害人的小妖,正覺無甚滋味,竟又因為貌美被出巡的皇帝納進宮當(dāng)了妃子。
她身上殺伐太重,一般很少有人能夠記起她是女子這回事,如今難得被人貪慕一番美色,倒讓她覺得新奇得很,是以便隨他去了。
她真身是只鳥,需知鳥都是極臭美的,她愛慕帝君,也有極大一部分原因是他生得過于俊美,俊美到很難讓朝夕相處的人不生出邪念。
是以她自然也是喜歡華服美飾的,皇帝對她疼寵有加,摸出她的心思,從各處搜羅來了珍奇異獸的皮羽給她做衣裳,東海的珍珠西域的瓊璧,連她寢宮中照明用的都是人間至寶夜明珠。
皇帝知曉她與凡人不同,有飛天遁地之能,怕她有一日會厭煩困于宮墻之中,竭盡所能地討她歡心,甚至連朝政都顧不得,每日伴在她身側(cè)。
三年后的一日,皇帝抿著發(fā)白的唇,慎之又慎地開口問她,可愿留在宮中伴他終老。
她愣了一愣,想著他一介凡人左右不過活個幾十載,于她不過轉(zhuǎn)瞬而已,況且這皇帝待她還算盡心,便答應(yīng)了。
皇帝緊握著她的手,眼里迸出極濃烈的欣喜。
「那你可愿與我成就夫妻之實?」
她蹙了蹙眉,因不是很明白這夫妻之實是怎么個實法,在她猶豫的當(dāng)口,皇帝便當(dāng)她答應(yīng)了。
帝君便是這個時候出現(xiàn)的,在皇帝進洞房之前,攥著她的手腕將人帶回了天上。
帝君臉色鐵青,她從未見他如此過,一時只顧新奇,連害怕都忘了。
帝君將她帶進寢殿,寒下臉來問她,「你可知你犯下的過錯?」
她有什么過錯,她不過是耐不住寂寞在凡間走了一遭,她為天界立下戰(zhàn)功無數(shù),連這點權(quán)力都沒有嗎?
眼見她不以為然的模樣,帝君眸中掠過失望,將她關(guān)在殿內(nèi),「那你便一人待在這里,待你反省過了,我再放你出來。」
天上一天,地上一年,對于帝君來說,她消失不過三天而已,她卻是三年沒見過帝君了。
甫一見面便遭到一通訓(xùn)斥,說完全不惱是不可能的。她憤然往帝君榻上一躺,蜷縮著身子睡了過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身上沉了一沉,似是有人替她蓋被,她嘟囔一聲,那人一頓,拿手輕輕觸了觸她的臉。
直至后來,她方知她的出現(xiàn)在凡間惹出了怎樣的禍亂。
皇帝不見了她,尋遍皇宮無果后,將自己關(guān)在她過去的居所內(nèi)閉門不出,整整七日,前來勸慰的皇后妃子連同老丞相皆被他轟了出去。
經(jīng)過此事,性情本就陰沉的皇帝愈發(fā)敏感多疑。因知她真身乃是一只鳥,他不顧朝中百官聯(lián)名勸阻,掏空國庫請來天下道士獵捕鳥妖,為此施行暴政,不理民怨民苦。一段時間后,國境內(nèi)的鳥妖幾乎都被擒到了他修建的地牢中,只可惜,仍無所獲。
他一一看過去,無一妖是她。
驀地,他的腳步一停,瞧向角落里一名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女妖。
那女妖的眉眼輪廓與她生得極像。
他命道士把她抓出來,扣住她的下頜抬起,眸底掠過異光。
他挑出其中羽毛最為鮮艷油亮的一批鳥妖,拔光其羽翼命巧婦編織出世間最華貴斑斕的衣裳,讓那女妖穿著身上立于城墻之上受萬人瞻仰,而后對眾妖施以酷刑,以滾油澆身,掏空五臟六腑暴曬于日光之下。
本已在人間隱沒聲息以求共存的妖族怎堪這般侮辱,一時間,無數(shù)妖怪精靈涌入周國百姓之家屠戮生靈,更有一批妖精直逼皇宮。
那些惡事雖非她所為,卻是因她而起,天帝要降下九天玄火施罰于她,是帝君為她求情,道她性子純良,此番懵懂下凡竟成了諸多禍?zhǔn)碌脑搭^,皆因他這個師父管教無方之故,他愿一力承擔(dān)下所有責(zé)罰。
天帝念及她過往的功勛,答應(yīng)了。
九天玄火是什么?是灼靈噬體之苦,是帝君從前拿來征戰(zhàn)魔界的東西,多少魔君被炙烤得灰飛煙滅,如今竟被拿來懲罰他自己。
他雖是帝君,未死在那重重烈焰之下,可身上也留下了數(shù)道無法褪除的燒傷。
她撫著他小臂上的傷,只覺此生從未如此難過,比之初次上陣時被魔兵一劍刺入心脈還要難過百倍,「我知錯了……我真的知錯了,帝君不該替我的……」
帝君抬手抹去她臉上的淚,溫聲道:「本就是只禿了毛的鳥,若是再留些傷疤,就更難看了?!?/p>
重明鳥羽時長時落,是以在她幼時,常有仙家嘲笑她是只丑丑的小禿鳥,她為此還哭了許久來著。
原來他都知道。
她怔了一怔,眼神轉(zhuǎn)厲,「我去殺了他,只要殺了他,妖族便會平息怒氣?!?/p>
「誒,小鳥兒不可?!顾久鼜牡钔庾邅恚溉碎g帝王的氣運與紫薇星相連,只要帝星未隕,天界便不可任意干涉其生死,否則屆時天象大變,人間怕是要生出更多亂子?!?/p>
「那怎么辦?就這樣眼睜睜看著他殘害我鳥族,眼睜睜看著妖族為害百姓嗎?」
「小鳥兒若想彌補過失,不如便下凡遂了那皇帝的心愿,左右不過幾十年他便要入土了。你再對他一番勸誡,讓他對妖族致歉,曉之以理動之以情,若是妖族還敢耍橫,你便讓帝君往他們面前站一站,他們定會知道好歹的?!?/p>
她蹙了蹙眉,還未說話,便聽帝君冷冷道:「不可?!?/p>
司命還欲再勸,帝君已下了逐客令,「此事我自有分寸?!?/p>
司命走后,流筠仙子也來了,瞧見帝君手背上的灼傷直流眼淚,對她也生出了幾分怨懟,冷冰冰的不再與她說話,拿出止痛生肌的靈膏要為帝君涂抹。
她心頭黯然,轉(zhuǎn)過身想為這二人騰出地方,卻被帝君叫住。
「才惹下這般禍?zhǔn)拢阌窒肴ツ膬??」他斂下容色,對流筠?「多謝仙子賜藥,交予憂姬便好?!?/p>
流筠僵了半晌,才道了聲好。
她一面往他胸口涂藥,一面向他低低地保證以后不會再胡鬧了,也不會再癡心妄想,對他生出不該有的心思。
他沉默片刻,問她,何為不該有的心思?
她一下子卡了殼,絞盡腦汁思索怎么才能敷衍過去。
他卻嘆了口氣,一吻印在她唇上,「我不是怪你,只是怕你沒有識人之明,反倒害了自己?!?/p>
她呆呆道:「哦,那你親我是什么意思?」
他看了她一會兒,「這是代表親近的意思?!?/p>
「那我可以親司命嗎?我和他也很親近?!?/p>
他在她額上輕敲了一記,眉眼卻是柔和了不少,「不可以親司命,也不可以讓司命親。懂嗎?」
十一、
那妖,卻不是那般好解決的。
妖王與眾妖為禍百姓,肆意屠戮,人間已是滿目瘡痍。這本就是她惹出的禍端,天帝便派她下凡平息這場風(fēng)波。
她立于宮墻之上,面色是見慣生死的淡漠?;实凵碇埮壅驹趯m道內(nèi),身后跟著大批侍衛(wèi)軍,一雙眼睛死死睨著她,像是唯恐眨一眨眼她便會再度消失。
她衣玦隨風(fēng)翻飛,雙眸睥睨,全然不見他的影子。
京城上空妖氣漫天,宮墻外聚集著以妖王為首的大批妖靈精怪,士兵們?yōu)楸娧砩系纳窔馑?,一個個握著兵器瑟瑟發(fā)抖。
她微微抬起手,便是一道疾風(fēng)過境,將城下眼露嗜血貪念的眾妖掀翻在地。
妖王為了維持風(fēng)度,生生挨下這一股勁力,他抹了抹唇角的血,冷笑道:「天界這心卻是偏得厲害,分明是這狗皇帝凌虐我族后輩在先,你們卻慣會偏幫這些無恥的凡人。我妖族遵守三界條例,茍于山野之間安分守己,只是這一再的退讓倒是讓你們以為我等好欺負?!?/p>
「自然是知曉你妖族受辱在先,不然你以為你們還有命好端端站在那兒嗎?」她道,「是為雪恥還是借故生事你們很清楚,這段時日你妖族殘害了多少無辜百姓?他們又做錯了什么?」
「可那些鳥妖又做錯了什么?左不過是他殺我族人,我便殺回去罷了?!?/p>
她笑了笑:「莫不是非要將這大周變作你妖族的領(lǐng)地才肯罷休?」
妖王神色一暗。
「你妖族所為天帝皆已知曉,他心中自有定數(shù)。勸妖王你見好就收,莫要惹得天帝發(fā)怒,再現(xiàn)一遭千年前的慘劇?!?/p>
妖王面上青白交加,他權(quán)衡一陣,陰鷙地瞧了她一眼,與眾妖一并消失在了宮墻外。
她步入宮道,皇帝攥住她的手,指節(jié)泛白至微微顫抖,「你終究還是來了。」
他道:「朕做的這一切,都是為了引你出來。」
她抬眼,看見他身后跟著一名女子,那是被他擒獲的數(shù)名小妖中唯一幸存下來的,身著一襲流光溢彩的霓虹羽衣,極是艷麗奪目。
「她是不是很像你?」皇帝輕聲道,「這衣裳,你穿著定然更美。」
她蹙了蹙眉,倒是沒瞧出她與自己有哪一處相像,甩開了他的手道:「你這收割我鳥族性命做出的衣裳,我瞧著只覺厭惡,更遑論穿著。你為一己之私罔害生靈,這筆賬天道遲早都是要與你清算的,望你好自為之。」
不遠處,帝君浮于流云紫霞之間,靜靜望著她。
她心下一定,徑直朝帝君走去。
帝君瞧了一眼地上的皇帝,執(zhí)起她的手。
她自是不會拒絕。
「陛下……」女妖瞧著皇帝此刻的面色十分害怕,小心翼翼去挽他的手臂,柔聲道:「您還有我……還有禾兒……??!」
皇帝將女妖甩脫在地上,袖下的手攥至青紫。
當(dāng)年三界之戰(zhàn)平息后,佛祖曾斷語千年后必將有一場浩劫,只是未料想到這浩劫竟是由她引出來的。妖族之后,魔界伺機生亂,這場勉力維持了數(shù)千載的安寧被徹底打破,蟄伏已久的魔族卷土重來,弱小的凡人成了仙魔兩界交戰(zhàn)下的犧牲品,人間生靈涂炭,血流成河。
她跪地請命上陣,帝君冷下臉,「若非你私下凡間埋下禍根,三界豈會變成如今的模樣。來人,削去憂姬將軍之職,收了她的令牌,押入天牢以思己過?!?/p>
她難以置信,「帝君……」
男人恍若未聞。
帝君重披戰(zhàn)甲,掛帥三軍,然魔族籌謀多年,又有妖族助力如虎添翼,天兵天將折損過半。眼見不敵,帝君以已身為祭,重啟天機神盤,霎時間,無數(shù)妖魔在天機盤下灰飛煙滅,消匿無形。
她費盡心思逃遁出來,望見的便是他神力盡散,身殞道消的一幕。
此后這世間,再也無了對她傾心愛護之人。
她伏倒在地,雙眸怔然,身上的數(shù)道傷痕皆是為逃出天牢受結(jié)界阻擋留下。若是那人還活著,定會眉頭輕蹙,如同過去許多次那樣。
他心疼她,不愿她做這個將軍,她是知道的。
可如果不做這個將軍,那樣寡薄淡漠的人,如何還會在意她,怕是早就將她拋在腦后了。
拿一點痛楚換來他的矚目,她一直覺得無比值得。
若是知曉有一日,他會因她造下的惡業(yè)而死,她何不早早地死在戰(zhàn)場上呢。
身側(cè)的小將遲疑地遞上一卷竹簡,「將軍,這是帝君赴身天機盤前吩咐我交給您的,說是日后……」
小將一語未盡,身子便被她周身暴漲之靈力所形成的氣浪打飛,手中的竹簡掉在地上。
魔軍已經(jīng)降了,可她竟想催爆仙靈與剩余魔族同歸于盡。
魔族少主撿起地上的竹卷,眼見勢態(tài)不妙,漲紅了臉高聲叫嚷道,「憂姬!以帝君的福澤和修為,未必沒有留下一線生機,若是你死了,這天下怕是再也無人可以救他了!」
她眸中金芒漸斂,漸漸恢復(fù)清明,緩慢起身,一雙眼直直望向他。
十二、
眼前的幻夢如海市蜃樓般崩塌消散,何渠醒了。
她甫一睜眼,梓桑便將腦袋探了過來,緊張兮兮地瞧著她。
何渠頓了頓,開口道出了她清醒后的第一句話,「梓桑?」
梓桑眼睛一亮,「你的記憶都恢復(fù)了?」
「恢復(fù)了。」何渠起身下榻,接過他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,「也記得你昨夜妄圖凌辱我的事情?!?/p>
梓桑面頰一紅,尷尬地搖了搖手中的折扇,「我是聽聞你竟鬼迷心竅到了與程寅那廝相好的地步,想來看看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。若是真糊涂,與其便宜了那廝,倒不如便宜我?!?/p>
屋外響起沙沙的腳步,程寅踏入屋內(nèi),與他同來的,還有被下人架著手臂的和昌。
她鬢發(fā)凌亂,被踹彎雙膝強摁在地上。多熟悉的一幕,數(shù)月前,和昌初醒之時,便也是這般命人將她押住,而后施以棍杖之刑。
程寅興許也想到了那一日,眸底沉暗。
何渠走到她面前,抬起了她的下頜。
瞧見她的模樣,和昌臉上浮現(xiàn)出驚恐和畏懼,她竭力向后躲避,不愿看她,「為何你竟與我那般相像……」
「與你相像?」何渠道,「我本就生著這副樣子,何來與你相像的道理?」
「你胡說……分明我才是憂姬。肉身可以不再,魂魄還能出錯嗎?」和昌雙目赤紅,幾乎聲嘶力竭,「我記得我與程哥哥所經(jīng)歷的一切,程哥哥……你還記得我為何要喚你程哥哥嗎?」
——「為何不許?你是覺得我為老不尊,會惹得宮宴上的那些大臣們笑話?」那時她身披妃色薄紗,頂替了樓蘭舞姬,要在夜宴上為那荒淫好色的皇帝獻舞。
他望著她在薄紗勾勒下不盈一握的腰身,和裸露在外的大片香肩,難以抑制地冷凝了臉色。
她卻笑了,將身子靠向他,柔柔攬住他的手臂,「那我此后也學(xué)那些尋常女子,喚你一聲程哥哥可好?」
這一幕,恰被躲在羅帳后的和昌瞧見。
此后數(shù)年,牢記在心。
和昌竭力將頭扭向程寅,惶急地想要向他自證,「你瞧,這稱呼的由來除了你我,斷無旁人能知。」
何渠笑了一笑,「和昌,你可知記憶是會騙人的?」
「千年前,你是我鳥族中一只小妖,因與我生得有幾分相像被程寅留在身邊。他殺盡你同族兄弟,拔下他們的羽毛給你做衣裳,你卻枉顧血海深仇,真心實意愛上了他,此后生生世世,你都想成為我?!?/p>
「終于,在成為和昌公主后,你尋到了機會?!?/p>
「程寅生性多疑,他忌憚我入骨,你將我鳥族的命門告訴予他,二人合謀陷我于死地。程寅得了我的仙身,你卻得了另一樣?xùn)|西,那便是我的命石,使得我被抹去記憶,而你卻受了那命石的影響,與我越發(fā)相像?!?/p>
「和昌,你拼盡一生只為活成旁人,甚至連自己都騙了過去,不覺得可悲嗎?」
梓桑踱步至二人跟前,悠悠道:「程寅,如今你可信了?」
良久,他方澀然道:「原來一直以來,我都錯了?!?/p>
「是了,你心心念念、逆天改命也要救回來的女人,早已隨著輪回轉(zhuǎn)世來到了你身邊,你卻無一日真心呵護過她,反而易體換魂,將那和昌公主的魂魄塞入她的軀殼,還放任這女人對她用盡歹毒手段。你眼睜睜看著她受盡折磨與欺辱,生生折短了她的陽壽。你瞧,她如今已是百病纏身,就連站在那里,身上每一寸骨頭也無不在隱隱作痛?!硅魃2粺o嘲諷,「程寅,這便是你對她的愛嗎?」
殿外是滿天陰云,黑沉沉地壓下來,讓人想起百年前憂姬死的那日,也是這般的烏云晦雨,不見天日。
幽微的風(fēng)拂動她的袍角,程寅雙膝著地,跪在了她面前。
大周高高在上呼風(fēng)喚雨的國師,便這般卑微狼狽地跪在了一個女子足下。
和昌神情怔然,不可置信地望著他。
而她垂眸,滿面的無動于衷。
他沉沉道:「前世今生我皆負了你,你該是恨極了我?!?/p>
何渠眼中掠過一絲嘲諷。
她蹲下身,睨著他的眼睛,「怪我沒有看清,程小公子的野心從不止于稱王拜相,你怎甘于一生受制于一個女子,你想凌駕于眾生之上。你要的,是我的命啊。」
帝君曾道她沒有識人之能,到頭來會害了自己,還真是一語成讖。
程寅張了張口。
他原想解釋,解釋她死后他便已悔過,余生都在找尋復(fù)生她的辦法,在將誤以為是她的和昌靈魄塞入她體內(nèi)之前,他沒有一刻是得以喘息的。
當(dāng)他真的將一切盡數(shù)握在手中,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,他要她回來,活生生地伴在他身側(cè)。
這份入骨的思念甚至強過了他幼年受盡欺凌時,對于權(quán)勢和報復(fù)的渴求。
可望進她眼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。
末了,終是艱澀道:「是我醉心權(quán)位之斗,辜負了你的情意?!?/p>
「情意?」她卻笑了,起身居高臨下地將他望著,「程寅,我對你從未有過什么情意?!?/p>
程寅遽然抬首。
「你當(dāng)真以為我那時是為了你嗎?程寅,你可曾記得你我初見之時我對你說過什么,你可曾記得我數(shù)度對你提起的前世過往。縱是我對你有萬般好,不過是因為你臂上的那道疤,錯使我將你當(dāng)作了他。」
程寅瞳孔緊縮,唇色暗淡,一字一頓,「你說什么?」
「看來你與和昌果真天作之合,連自欺欺人的本事都如出一轍。」
她抬袖一拂,溯命簡便自動展于他眼前。
小臂上的疤痕似在灼燒,疼痛難忍。
程寅腦中被強灌入了帝君的記憶,讓他目睹了她與那人所一同歷經(jīng)的千千萬萬年。
重明鳥破殼即是少女,他解下披風(fēng)蓋在那赤蜷縮著入睡的女子身上,隨后起身,命侍女拿來衣裳替她穿上。
可才邁出一步,便被一只軟軟涼涼的小手攥住了衣角。
鳥族皆有雛鳥情結(jié),無奈,他只得做了她的師父,將她放在身邊親自教導(dǎo)。
再后來,她慢慢知曉了男女大防,不再整日纏在他膝頭做盡嬌憨之態(tài)。她努力不墜他的名聲,成了長年征戰(zhàn)威名赫赫的將軍,即便被一刀劈碎了肩胛骨,也咬緊牙關(guān)說不痛。
她扭頭偷偷瞧了他一瞧,眼睛亮晶晶,似是在笑。
那些埋于心底,不知名的情愫,漸漸地有些難以按捺。
既然難以按捺,那便不必按捺。
程寅望著帝君記憶中的一幕幕,她與那個男人,曾經(jīng)竟那般親密。
原來她對他的依戀和溫柔,可為之付出一切的深情,皆是因為將他誤認作了那人。
他為她的深情所惑,掏出了自己的一顆真心,可最后方知,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旁人。
「我愛的不過是你手臂上的那道疤,是你身上帝君的影子?!购吻旖歉∑疣托?,「那疤是他替我受刑所留,畢生難消,我每每觸之,便會念起他對我的恩情。若非你身上有著與他肖似的疤痕,你在我眼里,什么都不是。」
程寅記起前世,她那般輕柔地撫觸他臂上丑陋的傷疤,眸底攜著令人動容的溫軟。
她曾一遍遍執(zhí)著而篤定地告訴他,「你我本是夫妻,你將來是要娶我的?!?/p>
那些話聽了太多次,他早已信以為真。
究竟誰比誰更可悲?
真氣逆流,似有千萬柄無形的毒刃在五臟六腑間劃動拼撞,程寅生生嘔出一口血來。
何渠淡漠地瞧了一眼地上的血,五指成爪扣于程寅顱頂,便要碾滅他的魂魄奪回自己的仙身。
和昌說得不錯。
她醒來第一件事,果真是要取他性命為自己報仇。
程寅咽下口中的血腥,自嘲地闔上眼。
「且慢?!?/p>
卻是梓桑制止了她。
何渠余光瞟向他,示意他給她一個解釋。
梓桑正色道:「他能救帝君,還不能死?!?/p>
「帝君?」何渠嘴角牽出一抹嘲謔,「千百年前,你也曾告訴我帝君還有救?!?/p>
梓桑掩唇清咳一聲,「我那時騙了你,是想為你留下一個念想,省得你當(dāng)真破罐破摔與我魔族來個玉石俱焚。我誆你帝君有一線魂魄或許已轉(zhuǎn)生為人,是想給你時間緩一緩,在漫漫人世游歷一遭解開心結(jié),可誰知你竟尋錯了人,還被一介凡人奪了仙身。」
他嘆道:「因果循環(huán),自有定數(shù),程寅便是那皇帝的轉(zhuǎn)世?!?/p>
何渠蹙眉,「可他手臂上為何會有與帝君一模一樣的疤痕?」
「是和昌,她趁眾人注意力皆在你身上時撿了帝君殞后掉在地上的命石碎片,想要以此回到程寅身邊。程寅請道士施法將碎片嵌入他的額心,于是他轉(zhuǎn)世后便承了些許帝君的命格,甚至連模樣都與他有幾分肖似,也不怪你會認錯?!硅魃5?,「不過也虧得有她,方才為帝君現(xiàn)世留下了一線機會?!?/p>
何渠的手顫了顫。
「帝君殘余的神識歷經(jīng)千年,已經(jīng)愈發(fā)微弱,若你再遲些記起,他怕是就徹底消散在了程寅腦中?!硅魃5?,「若想召回帝君散落在天地間的其余魂魄,需得以不周山為陣眼,上仙骨血作引,一顆仙心為祭,方有一絲可能?!?/p>
他嘴角牽出一絲笑,「那程寅便是個現(xiàn)成的祭品?!?/p>
十三、
何渠胸中大慟,她猛然攥住梓桑的袖子,指骨緊了又緊,用力至青白,方才緩緩道:「你不曾騙我?!?/p>
她喉頭有難以察覺的顫意。
梓桑柔和了目光,輕輕道:「不曾?!?/p>
「你竟要拿程哥哥去換你的帝君……」和昌厲聲道,「虧你天界之人向來以正派自居,竟也會使出如此陰毒的法子。你這般……與他今世所為又有何區(qū)別?」
梓桑眉心一攏,才欲開口,卻見何渠松了他的袖子,轉(zhuǎn)身面向她,「你大抵不知,我乃重明鳥所化,我族中人最是小肚雞腸,睚眥必報,別人負我一分,我必還以十分,非此般不能解恨。」
她徐徐步向和昌,「你放心,我一貫公平,不會厚此薄彼。程寅做了我?guī)煾傅募榔?,你加諸我身上,樁樁件件,我都還記得十分清楚,定會逐一奉還?!?/p>
「你……」和昌面色紫脹,說不出話。
程寅閉上眼。
……
不周山乃苦寒之地,終年飄雪,尋常凡人經(jīng)受不得。程寅被梓桑以捆仙鎖束縛在大荒之隅,為了喚醒帝君的神識,每日灌下一碗接一碗的洗魂湯,使得他神智混沌,再以溯命簡將帝君的記憶強匯入他識海之中,逼得他一遍遍反復(fù)回憶帝君與她的那段過往。
他看見那人將練功練至昏迷的她從雪地里抱起,放到榻上悉心照料。
她發(fā)了高燒,總算流露出幾分幼時的嬌態(tài),囁嚅著將滾燙的臉蛋貼在那人的手心。
而那人不曾拒絕。
他看見她如何從一個鳥族棄兒成長成天界戰(zhàn)將,亦看見那人長久注視著她的目光。
如師亦如父,此乃天道人倫。
可那又如何呢。
束縛那人的從不是天道,而是她的日漸疏遠和回避。
轉(zhuǎn)機,卻是那人間的皇帝。
他看見他的妒忌與惶然,立在現(xiàn)世境前望著二人在皇宮內(nèi)相攜的景象時緊攥的手。
那層薄紙終究被捅破,他很欣喜。
在那冗長無趣的歲月中,從未這般欣喜。
程寅腦中尖銳嗡鳴,冷汗浸透額發(fā),手臂上的傷疤刺癢灼痛,似由毒火炙烤,那汲取他精血的玉器在他胸口散發(fā)著瑩瑩光輝??蛇@一切,皆比不得識海中的景象讓他肝腸痛斷。
她脫去那人衣衫,蘸取藥膏涂抹那人肩膀脊背上的灼傷,下手極輕,眉宇之間盡是愧疚。
他垂下眼簾未語,半晌,沙啞道:「你可知你在做什么?」
她不甚理解他的意思,「為師父上藥?!?/p>
他微微嘆息,「你這般模樣,怕是被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。」
她驕傲地輕抬下巴,淡淡道:「我竟不知這天上地下還有誰敢占我的便宜。」
他沉默地睨了她一陣,「就是這樣,我才不放心。」
天旋地轉(zhuǎn),他將她壓在身下。
肢體擁纏,耳鬢廝磨。
她紅了臉,喘息著道:「這便是占便宜嗎?」
「若是夫妻,就不算是占便宜。」
她愣了一愣,悟出些什么,「大約這就是皇帝口中的夫妻之實?!?/p>
「從未有人教過你這些嗎?」
她思索一陣,「也不是,梓桑曾拿了一些冊子給我,我翻了一翻,看不甚明白,便向他請教過幾回?!?/p>
「梓桑?」
她答:「就是那魔界少主?!?/p>
帝君扣住她的腕,一吻烙在她泛著紅潮的頸間。
「……你這樣是在占我便宜嗎?」
「我不算?!?/p>
原來這便是她前世口口聲聲念著「你我本是夫妻」的來由。
程寅冷汗如瀑,體內(nèi)真氣胡亂沖撞如絞,卻低頭噙出一抹可堪悲涼的笑。
十四、
模糊的視線內(nèi),他瞧見何渠白色的裙裾,沉緩地漫步至他身前。
「你倒是意志強悍,若是換作常人,怕是早已渾渾噩噩神智全無,你卻能由始至終保持清醒?!顾?。
他竭力抬起頭,聲音低得似乎一陣風(fēng)就能吹散,「這是否比將我粉身碎骨,更能讓你痛快百倍……」
「我痛不痛快都無甚要緊?!购吻?,「我只盼著,他能回來。」
程寅喉頭微鼓,臟腑愈痛,那心口汲血的玉的光澤就愈亮,「連報復(fù)都不算嗎……」
他道:「你可知,我想救的人,想窮盡所能彌補的人,從來是你……」
她唇色淺淡,極是涼諷,「你與和昌對我做盡豬狗不如之事,還妄想著我醒來會和你和好如初嗎。程寅,你未免天真得過了頭。」
她道:「今世我伴你半生,你卻仍能將和昌與我弄混??芍慵幢闶菒郏瑦鄣靡膊贿^是一個虛妄的表象。」
程寅面色煞白,汗珠順著他的下頜低落,脖頸處青筋鼓爆,眼底霎時一片虛無。
何渠心中輕鄙,轉(zhuǎn)身欲離開,卻聽他低低地道:「我如何不知曉,我非你要尋之人?!?/p>
她頓住腳步。
「你從不知,平白受到你那般對待,我心頭有多惶恐難安。你也從不知,我有多恨你?!?/p>
她看著他時,永遠是帶著懷念的,像是透過他在望向另一個影子,卻從未有過他。
如何能不嫉恨,她的溫柔和優(yōu)待,她待他的萬般好,皆因那段他所不知的過往。
他懼怕極了。
怕她發(fā)覺他非她所尋,怕她離開,怕到寢食難安,日夜煎熬,數(shù)度從榻上驚醒,冷汗涔涔,掌心血肉模糊。
夢中她冷漠決然的樣子,歷歷在目。
每每思及此,痛入骨髓。
他與和昌成親那日,她聞訊前來赴宴,眸中是掩飾不去的傷心,但那傷心里,又有多少是為了他。
他對她有多少依戀,便有多恨她,恨到親手策劃一切,欲置她于死地。
可她真的死了,他又不計代價地將她復(fù)生。
若是再來一次,她會完完全全屬于他,再無那些荒謬的摻雜。
他嗓音沉啞,「我最恨,你將我當(dāng)作你的帝君?!?/p>
何渠走后,梓桑出現(xiàn)在了他面前。
他慣常捏著一柄折扇,只是那扇子上的玉墜,此刻卻已附著在了程寅胸口。
「此世她為你一手養(yǎng)大,視你有再造之恩,尊你敬你,若是假以時日,未必不會傾心于你。只可惜,你不曾珍惜?!硅魃5?,「你將她看作養(yǎng)魂的容器,待那和昌復(fù)活便將她一腳踹開,棄如敝履,更縱容和昌對她百般刁難?!?/p>
眼瞧著他面上血色盡褪,梓桑微微笑了,「程寅,是你一手毀了與她今世的可能?!?/p>
……
這是和昌被丟進化骨池的第七日。
化骨池見字生義,便是腐蝕肉身,唯留白骨一具,偏梓桑靈藥無盡,能吊著她一口氣不死,第二日卯時重新生出血肉,奇癢無比,周而復(fù)始,求死不能。
和昌被鎖在池中,一汪池水皆被她的鮮血染紅,她是真的怕了,平生從未感受到如此徹入骨髓的恐懼與痛苦,不住哀聲乞求何渠放過她。
何渠淡漠地道:「這不過是抵了我在水牢中受水蛭噬咬之痛。還有杖刑、鉗甲、換魂之苦,你還沒有經(jīng)受過?!?/p>
和昌眼露絕望,哀聲道:「殺了我……求求你殺了我……」
這叫聲卻引得小皇帝身旁的侍衛(wèi)江洺不忍。
「圣女為何要狠心為難一個姑娘家?」他躬身拱手,極力壓抑著憤怒,「您就算是怨恨國師,也不該將這恨意轉(zhuǎn)嫁到無辜女子身上?!?/p>
「哦?」何渠輕慢地笑了一下,走到他面前,「你說我為難她?」
江洺頓了片刻,仍是道:「是?!?/p>
倒不知這傻小子對和昌用情至深。
何渠斂了笑意,「既然你這般心疼她,不若就替她受過吧?!?/p>
江洺咬了咬牙,「好,只望您就此收手,放過她。」
覓兒在一旁欲說些什么,何渠已帶著人走了,無甚表情地道:「隨他去?!?/p>
十五、
那夜過后,程寅心境大亂,使得帝君的神識終于有了再現(xiàn)之機。
為今,只需擊敗守衛(wèi)不周山的黃獸,以濕山為陣眼,將凝萃了他精血的靈玉打碎,混入寒暑之水,再獻祭程寅的一顆心,便可立陣復(fù)生帝君。
何渠立在和昌跟前,「今日是帝君歸來的日子?!?/p>
她道:「虧得有江洺肯替你承受皮肉潰爛之苦,你方有機會親眼看見程寅被剜心做祭的這一幕。」
和昌身著濕衣匍匐在地,紅透了一雙眼,「你真狠……可笑他對你卻是一片癡心?!?/p>
「癡心二字從你們這般人口中說出,當(dāng)真是辱沒了它?!?/p>
……
寒署河畔,何渠收攏五指,靈玉在她手中化作齏粉,熒熒散落進流淌奔涌的河水之中。
蘊藏其中的仙靈驚動了守山的神獸,倏而之間地動山搖,天際傳來震耳欲聾的咆哮。
梓桑站在她身側(cè),「這改天換命的復(fù)生大陣,十萬年間也只有龍王麟鈞曾有過一試,可他終是不敵神獸之威,人未救成反讓自己也喪命在了它們口中。如今的你失了仙身,法力僅只五成,憂姬,你就不怕嗎?」
何渠語調(diào)極低,「五成,也夠了。」
梓桑眸色復(fù)雜,負在身后的手緊扣成拳。
她依舊同過去那樣。
不曾變過。
護山的神獸有二,身著黃色盔甲,自共工怒觸不周山,天柱斷裂后便守衛(wèi)在此,歷經(jīng)千古不滅,有無上威能。
二獸來時遮天蔽日,身上溢出的神力引得狂風(fēng)大作,沙石飛濺,方圓數(shù)里草木衰敗,何渠便迎著這一股疾風(fēng)騰躍至半空,掐指作訣,引來天雷劈向它們。
神獸吃痛,旋即暴怒,口中吐出滾滾黑煙蒙蔽二人視線,巨爪迎頭向她拍來。
「接著!」梓桑甩出長劍,朝她喝道。
渡沉劍在空中飛旋幾圈落入她掌心,那是她在天界用慣的兵器,轉(zhuǎn)生后不知遺落在了何處,如今重回她手中,劍鋒發(fā)出欣喜的嗡鳴。
有了它,才算有了幾分勝算。
那注定是一場鏖戰(zhàn),二獸皮糙肉厚,極其扛揍,而她此世又是肉體凡胎,被神獸一掌拍中,便是頭昏腦漲,耳目淌血,虧得梓桑在關(guān)鍵時刻替她擋下了攻擊。
何渠從地上爬起,抖了抖衣袍上的灰土,「數(shù)年未見,你倒是長進了許多?!?/p>
梓桑冷哼一聲。
能一口吞吃龍王麟鈞的神獸自然了得,何渠生生被撕扯下了一只手臂。
梓桑目眥欲裂,「憂姬!」
血滴在山下的程寅眼皮上,他抬目看去,只覺眼前一片血霧蒸騰,唯見那女子獨臂握劍刺向黃獸眼球,一副豁出命去的樣子。
他握緊了拳,口中發(fā)苦。
她這般模樣,都是為了那人。
心口涌起淡淡的悲涼和無奈,他知那不是他的情緒。
是她的帝君。
危急關(guān)頭,小皇帝領(lǐng)著一批凡世的修仙者匆匆趕來。眾道士在山腳布下劍陣,霎時間萬劍齊發(fā),鋪天蓋地地襲向二黃獸,連覓兒都來了,紅著眼眶撕心裂肺地叫道:「小姐!」
雖此等凡刃只能傷到皮肉,卻足夠讓它們分神,何渠與梓桑抓住機會,合力執(zhí)劍捅入黃獸最脆弱的眼中。
黃獸痛呼,其聲如嘯,震得山腳下的凡人雙耳流血,紛紛棄劍捂頭。
「爾等違逆天條犯我不周,而今又重傷我兄弟二人,就不怕屆時天帝降責(zé)嗎?」黃獸道。
何渠收了劍,拱手作揖,「我本無意冒犯,千年前臨澤帝君為救三界于水火,以身作祭開啟天機盤擊潰魔軍,自己卻落得身殞道消的下場。還望二位神君網(wǎng)開一面,容我借貴地一用,將帝君救回來?!?/p>
黃獸對望一眼,沉默須臾方道:「我等耳聞帝君以身赴死護佑蒼生,心中亦是敬佩萬分,只是這天規(guī)到底是天規(guī),若是天帝追查起來……」
何渠道:「神君只管放心,罪責(zé)由我一力承擔(dān)?!?/p>
黃獸頷首,雙雙消散。
何渠落到地上,斷臂尚在淌血,她拖著渡沉劍,一步一步走至程寅面前。
他靜靜望著她。
「程寅,我這顆心你用了數(shù)百年,是時候還給我了。」
渡沉刺破他的衣衫、肌膚,穿透肋骨,程寅面色灰敗,視線逐漸模糊,直至再也瞧不清她的面容。
「江洺!」被捆在另一側(cè)的和昌大聲呼喝道。
心臟泛起一陣涼意,何渠低頭,看見一柄白刃自她胸口穿過。
而后,重重抽出。
她徐徐回身,江洺一副道士裝扮,持劍的手還在抖。
她眨了眨眼,腳下一顫,勉力方能不倒下去。
她低聲開口,「為了和昌?」
江洺握緊手中的劍,「是為憂姬姑娘?!?/p>
「你便是這般報答圣女的嗎?」覓兒沖過來扶住她,流著淚大喊,「虧得那日她還曾在夏魚手底下救過你,你贈的那雙臭靴子,至今還擺在圣女房中!」
「靴子……」江洺喉頭顫了顫,腦中浮現(xiàn)練武場那日,那女子將一雙赤腳踩進他的鞋里,「怎會是圣女?我分明記得她的模樣……」
「你與國師一般,都是瞎子?!挂拑嚎薜?,「你看到的那張面孔,是國師親手從圣女臉上剝下來換給她的。」
江洺心神巨震,愣愣地望著何渠,又望向她胸口的劍傷。
原來一直以來,他都護錯了人。
梓桑赤著眼自人群后走出,伸手擰斷了江洺的脖子。
江洺眸中水色隱現(xiàn),似是想說什么,終是未能說出口。
何渠未再理會,她轉(zhuǎn)身,再度抬起渡沉,在和昌聲嘶力竭的叫喊中親手剜出了程寅的心臟。
那心剔透玲瓏,原是她的一顆仙心,卻平白在他人胸口跳動了數(shù)百年。
程寅唇角溢出鮮血,眼前浮現(xiàn)幼時海棠樹下,一襲青衫姿容清麗的女子執(zhí)起他的手,淺笑盈盈地道:「你瞧,我終于找到你了?!?/p>
那時心中已隱有預(yù)感,他不會是她要尋之人。
這些年來,他已自欺欺人了太久。
何渠從腳邊撿起一塊石頭,施法將其變作一顆鮮活跳動的心臟,重新放入他胸膛內(nèi)。
她漠然垂眸,「你將帶著這顆石心被困在厄羅幻境中,歷經(jīng)人生最慘痛惘恨之事,循環(huán)往復(fù),永無脫身之時。而和昌會伴在你身邊,受我鳥族萬鳥啄食之苦,欲死不能,永生不滅?!?/p>
……
何渠醒來正是晨光初綻,日出有曜。她從榻上支起身子,恍惚片刻方覺不對,垂頭一看自己的右臂不知何時竟又回來了。
梓桑說,是帝君將她抱回來的,可是帝君人呢。
他竟不曾守著她嗎。
何渠心頭微梗,旋即想到一個可能。
莫不是梓桑騙了她,帝君根本不曾回來。
她唇色煞白,惶急之間竟?jié)L到了榻下。
作者:魏滿十四碎來源:某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