牛郎和織女,又挨了整整一年,才等來一年中僅有的一次相會,沿著鵲橋向銀河中心走去。
誒???奇怪,主人今年的腳步為何如此異樣?不再矯健、不再急切,代以蹣跚、踟躕,不會有什么問題吧?燕雀甲滿腹狐疑地低聲私語。
噓!噓!萬不可胡亂揣度,千百年過去了,再結實的身板,也會蒼老,再躁動的激情,也會平靜,我們的職責是搭橋,莫問其他。燕雀乙亦低聲私語。
我可不是胡亂揣度,不信,你嘗嘗,他們的眼淚,不再苦澀,想當年,鵲橋之上,淚如滂沱,蜇得我們眼都睜不開。可如今,已淡如清水。燕雀甲仍在私語。
噓!噓!燕雀乙只做個手勢,不再說話。
我的妻……,我的郎……,你,可好?一對老夫妻顫顫巍巍地來到橋中央,重復著千年不變的問候。
讓我摸摸,你這胸膛是否依然滾燙?你這心跳是否依然澎湃?織女撫摸著牛郎說。
我心依舊,依舊滾燙,依舊澎湃,因為這里邊有愛,更有我的愛人,牛郎擁著織女說。
不,不,你在說謊,分明不再那么滾燙,不再那么澎湃,難道,我們的感情,真的已同歲月的流逝而淡去?因了空間的阻隔而冷漠?織女說。
怎么會呢?卿不聞“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(shù)”?牛郎回答著。
此乃“不識人間愁滋味”之徒之謔詞,豈可當真?還有什么“兩情若是久長時,又豈在朝朝暮暮”,純屬“為賦新詞強說愁”之敷衍,莫說千百年,只需一年,你再瞧這幫人,還能如此唧唧歪歪?我受夠了,與其在天上展覽千年,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??椗秸f越來氣,越說越傷感。
難道你不再相信世間確有真情在了嗎?難道你真的對我們的感情產(chǎn)生懷疑了嗎?牛郎頗有些疑惑地問道。
我當然相信世間確有真情在,但真情之于空間,真的愛莫能助;我當然堅信我們的感情是真的,但真情之于時間,更無可奈何,就連堅如磐石的莫高窟,亦無奈于歲月之磨礪、之侵蝕,何況凡庸吾輩?我只想做個普通的女人,踏踏實實的女人。織女說。
我們必須堅持,否則,人間感情之基礎,會轟然崩坍,因各種原因暫時分離之情侶會難以為繼,連個自我欺騙的謊言都找不到,所以,我們必須堅持,牛郎說。
原來我以為自己很偉大,堪當俗眾之楷模,但時間長了,我才發(fā)現(xiàn),自己真沒那么偉大,我只不過是個小女子,我只想過小女子應該過的生活,不想以自身永遠分離之痛苦,換取楷模資格之虛幻??椗f。
……我給你泡杯茶吧。牛郎看著織女,欲言又止,頗感無奈,時間和空間。
不用了,你泡的茶,已經(jīng)沒苦味了,因為你的心里已不像原來那么苦,這也說明,我們的感情的確在淡化,你不能否認??椗f。
……我,……牛郎沒話可說了,盡管又整整分居了一年。
以前,雖然摸不到你,但我能遠遠地望見你,更能感覺到你突突的心跳,雖然內心滿是苦澀,但還勉強能用“……便勝卻……”“……又豈在……”之類敷衍自己,日子也還勉強能支撐;但現(xiàn)在不同了,霧霾越來越濃,既摸不到,也望不到,心弦再豐富,也需要人彈,否則,何來動人之心曲,何來繞梁之旋律?時間久了,心弦麻木了,旋律漸行漸弱,終至于無。我寧愿相信這是老眼昏花、肢體麻木,但我又堅信,這決不只是老眼昏花、肢體麻木??椗f。
唉!都是我不好,讓你受苦了,喝杯茶吧,口渴了吧?牛郎說。
以前,我看到其他男人,馬上就會想起你;等見到你之后,馬上就會忘掉所有男人。而如今,見到其他男人時,不是都能想起你;見到你之后,也不是都能忘掉他們。我不是對你沒信心,而是我自己,我只是一個小女子,我真不愿有那么一天,看到其他男人而想不起你,見到你也忘不掉其他男人,那可真是悲哀,莫大之悲哀??椗稣f著,淚如雨下,蜇得燕雀們再次睜不開眼。
……茶快涼了,……牛郎不知如何是好。
我們在一起吧!從此不再分離,豈不完美?織女憧憬著說。
可是……我們……你在那邊,我在這邊,距離這么遠,如何能在一起?牛郎回答著。
千百年來,我們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(jié),以致分居多年,每年七夕鵲橋相會,之后又各回原處,天各一方。假如我們不各回原處呢?要么我跟你回你那邊,要么你跟我回我這邊,從此不再勞燕分飛,而是夫唱婦隨、琴瑟和諧,豈不完美?織女說著,臉上綻開了笑容。
這……這……可以嗎?上邊怎么交待?再說了,那么多人看著呢,人間的故事將怎樣延續(xù)?牛郎頗多疑問。
楷模的日子不好過啊!……讓我再抱抱你吧,我的郎,我的愛人,不知我還能堅持多久,不知我還有多少時間能像現(xiàn)在這樣抱著你……織女說著,彼此都陷入了沉默。
走了,趁著天未亮,趁著滿天星斗,回到我宿命中的位置,只為一個流傳了千百年的凄美故事能繼續(xù)它的凄美??椗腿煌崎_自己的愛人,轉身離去。
你就這樣走了嗎?牛郎有些依依不舍。
還能怎樣?心不再滾燙,心跳不再澎湃,我無法接受心如止水的平庸??椗f。
你不喝杯茶了嗎?牛郎說。
不了,明年吧,假如我們還有明年??椗卮鹫f。
不喝茶,總該喝杯奶吧?牛郎說。
茶,不再苦澀,奶,也不會香甜,不喝也罷,走了,多保重??椗D身離去,頭也不回。
望著織女漸行漸遠的背影,牛郎木然地站在鵲橋中央,失魂落魄,一句話也沒有,恰似一段呆木頭。
誒!這就散了?!還不到三更天兒,往年直到日上三竿,還戀戀不舍,難道真的變天兒了?燕雀甲又在私語。
我們也撤吧,今年的任務,提前完成了,回家看老婆孩子。燕雀乙答道。
轟!燕雀飛散了,各回各家了,銀河恢復了平靜,一如往常,只是不知,明年的七夕,將如何延續(xù),或者說,明年的七夕,還在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