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游:悲情世界的“傾城之戀”

　　 文/李瀟云

　　 導(dǎo)言

　　 家國語境中,陸游無疑是一顆炫目而嘹亮的天王巨星,其熠熠光輝照徹緲緲詩海云漢，高懸千年不滅。詩作之多更是恒河沙數(shù)、冠絕古今。宋南渡以來，無論金戈鐵馬抑或歌舞歡暢，幾個世紀(jì)的風(fēng)云變幻，任憑時光流轉(zhuǎn)，都無法遮蔽陸游驚心動魄的忠肝義膽，他以如癡如狂似夢似幻的“傾城之戀”，打造如假包換的“家國”品牌，成就其孜孜以求，卻終被挫敗如影隨形的悲情一生；其愛如極光，一旦射出，致死不悔。南宋已經(jīng)灰飛湮滅、風(fēng)流云散，掩埋在中國卑微歷史的最深層。然，展卷凝眸陸游作品，仍不免再生故園之思、家國之嘆，似被一種綿密感傷、無法言說又難以抗拒的力量裹挾著，重返遠山漠漠、風(fēng)塵吸張、殘陽泣血的戰(zhàn)場。陸游，更象一本恰逢其時的政治“白皮書”，以其絕佳“版本”，昭示著他南宋詞壇別是一家的孤獨存在。

　　　　　莊子《漁父》言：“真者，精神之至也。不精不誠，不能動人。故強哭者雖悲不哀，強怒者雖嚴(yán)不威，強親者雖笑不和。真悲無聲而哀，真怒未發(fā)而威，真親未笑而和。真在內(nèi)者，神動于外，是所以貴真也?！标懹?，乃中國文學(xué)史上為數(shù)不多的幾個“文即其人，人即其文”者之一，并藉其真實的情感和詩性世界，撐起他獨語式的、濕淋淋的命運。揭開歷史重重迷霧，仍能聽見絕響于千年之外的空谷足音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 一 亡國失土語境中的情與愛

　　陸游vs家國語境　

　　徽宗宣和七年（1125年）,伴著淮河岸的凄凄冷雨，一嬰兒誕生，時年十月十七日晨，平地駭人風(fēng)雨，似乎為陸游悲情一生暗下注腳，成了他坎坷命運的終極讖語。之前，其母曾夢當(dāng)代大詞人秦少游（名觀），因以其字為名，其名為字，曰“陸游”（字務(wù)觀），大抵仰慕秦之詞名云云，這恐怕是中國文學(xué)史上最瘋狂的追星之舉，并且從一出生就開始了。

　　家國語境，這個癡情的戀人在陸游出生的第二年，便睇視無語，欣然相隨。時年金人一舉滅了北宋，攻占汴梁都城，趙佶、趙桓被俘，陸游隨父倉皇逃難，一路顛沛流離。直至浙江金華陳家（彥聲），才得片刻喘息。紹興二三年間，誤入百花深處的趙構(gòu)才定都林安，開始他山外青山樓外樓的“和諧社會”建設(shè)，此時偏安一隅，逃難之人紛紛定居，各行其是。陸氏父子才得以回山陰老家，爐灶再起。而那種生逢國難，惶惶不可竟日的際遇，卻成了陸游的原始記憶，深埋心底，亦為其詩作蒙上一層沉郁悲壯之底色，及至追憶仍心緒難平，無限凄惶悲憤：

　　 我生學(xué)步逢喪亂，家在中原厭奔竄。

　　 淮邊夜聞賊馬嘶，跳去不待雞號旦。

　　其父陸宰，忠直君子，交際往來，大多慷慨愛國志士，每每談?wù)搰?，無不痛心疾首，扼腕嘆息。尤其談及二帝被俘，民生涂炭，諸人“發(fā)皆上指，目眥欲裂”，恨不揚鞭策馬，殺回汴梁，奪回失地。這種氛圍，就象基因遺傳密碼，深深埋進陸游血液，窮一生深情擁抱“上馬擊狂胡，下馬草軍書” （《杜工部集.壯游》）的夢想，這，也是陸游一生的品格定位。

　　比之李白，陸游并非天才，可他刻苦愛學(xué)，涉獵廣泛，加之出身“書香門第”，又得渡江“故老”啟示，年十二能詩文。十六歲赴都應(yīng)試，居于蓮葉無窮碧的煙雨西湖之畔。——飛來峰上、雷峰塔前，盡賞平湖秋月，斷橋殘雪；縱情恣肆、飛揚文章；每每把酒高歌、相互唱和，縱談天下大事，頗有杜甫“放蕩齊趙間，裘馬頗清狂”之狀，其放浪形骸，有似今日不良少年。

　　初出江湖的陸游，小試牛刀，出入詩酒之間，憑其刻苦努力，終于不同凡響，其“菊枕”詩（已不存），廣為傳誦，一時名噪?！八抉R溫公布被銘”竟被誤為少游所作?？磥砼枷癯绨荩齼r值意義非凡。

　　這絕對是一場不可思議的“早戀”，童稚無知的陸游，匆匆地作了家國語境的“童養(yǎng)媳”，待從“初夜”的錯愕中驚恐地睜大眼睛，自己已深陷其中，不能自已。而對方已從情竇初開的暗戀，至激情似火的狂歡，綿延成睡思昏沉的困倦，糾纏一生，至死不休。即便夢中，也不得片刻安寧。

　　 家國語境，如此這般，成了陸游終生抱在胸口的“朱砂痣”。

　　 事實還不止于此，這只是陸游悲情一生的史前狀態(tài)，雖然雙方?jīng)]有契約，也愛得轟轟烈烈、死生相許。此愛因“兩小無猜”更具徹骨的悲壯色彩，注定從青絲年少到霜發(fā)白頭。

　　 而這，只能是另一段婚姻的序幕，序幕而已……

　　陸游vs唐婉

　　相信有愛嗎？見過嗎？？沒有！其實他不過是人的意念存在。為何亙古迄今，那么多人為之生生死死、吟唱不絕？看吧，“關(guān)關(guān)雎鳩，在河之洲，窈窕淑女，君子好逑”，“在天愿做比翼鳥，在地愿為連理枝”，著實亂花漸欲迷人眼，僅有“色空”理論恐怕鬧不清楚，其本體論闡釋，至今仍眾說紛紜，莫衷一是。在下更愿把它解讀為一種體驗，且呈現(xiàn)于過程之中。也許如此說有存在主義之嫌，因其在時空中超強的不確定性，語義本身訴說著無限可能。

　　 即便陸游。

　　 陸游異性意識的覺醒無疑在家國語境之后。表妹唐婉的綽約風(fēng)姿氣度，一點點照亮陸游的青春生命，二人均愛詩詞，結(jié)為連理，可謂志同道合，門當(dāng)戶對；婚后郎情妾意，更是伉儷情深。然，陸母厭棄唐氏，一說“初婚某氏，伉儷相得。二親恐其惰于學(xué)也，數(shù)譴婦。放翁不敢逆尊者意，與婦決” (劉克莊《后村詩話》續(xù)集卷二)；二說唐氏不孕，遭公婆逐（《劍南詩稿》卷十四）。無論如何，這個聰穎淑德的兒媳不討陸母歡心，百般求告無奈，陸游陽奉陰違，假裝休了唐氏，私下與之租房“同居”，花前月下，雙棲雙宿。這陸母嗅覺相當(dāng)靈敏，不日，竟找來尋釁，二人雖百般躲藏，終于火力不濟，敗下陣來，再也無法實現(xiàn)婚姻生活的長期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。至此，禹跡寺上，黃鶴樓頭，伊人不見?！樯罹墱\，讓這對“夫妻之花”瘋狂綻放之后，旋即匆匆凋零，達到了美的極致。瀟瀟風(fēng)雨后，寂寂人定初，二人各自輾轉(zhuǎn)難眠，竟夕相思，七月七日，不聞夜半私語，歲月悠悠，此恨綿綿不絕……

　　 詩歌江湖中橫刀立馬的陸游，染指光怪離陸的婚姻伊甸園，卻只摘得一枚苦澀的青果，其澀其苦，足以穿透時空，畢生難忘。這也成了二人至死不渝的楚楚情結(jié)。這情結(jié)令唐婉青春年少、玉隕香消；讓陸游終身難以釋懷、憂思不忘，成了他平生遭遇的首次重創(chuàng)。這陰影遮蔽他也許本可以幸福美滿的一生，以至泣別十年，沈園相見，仍淚眼滂沱，摧肝斷腸。

　　 這段婚姻雖然沉痛，卻成就了陸游“孝義”美名，繼杜甫之后，成為儒家哲學(xué)、美學(xué)的又一座不朽豐碑，千載之下悲壯逼人，滿足了后人無數(shù)家國之思、興亡之嘆乃至英雄崇拜。

　　其孝也，即父母的絕對話語霸權(quán)，“不孝有三，無后為大”，“七出”之條犯了第一，為了后續(xù)香火，不下蛋的母雞，哪涼快待著去吧！難怪陸游詩中屢次出現(xiàn)“姑惡”一詞，看來不無辛酸，如卷六十六《夜聞姑惡》云：

　　 學(xué)道當(dāng)于萬事輕，可憐力淺未忘情！

　　 孤愁忽起不可耐，風(fēng)雨溪頭惡姑聲。

　　按常理，婚后兩三年不生產(chǎn)，也無法斷定不會生或不能生，換了當(dāng)下，整個試管嬰兒，興許不致銀河兩岸隔斷雙星。首先聲明，陸游既無“俄底浦斯情結(jié)”（戀母情結(jié)）亦無“伊萊克輟情結(jié)”（戀父情結(jié)），只是母命難違，好一個“孝”字，不知殺盡天下多少英雄！

　　　　　　其義也，即對唐婉窮一生不休懷戀。每至沈園，便是對情感意志無窮放大的摧殘和冶煉，澆鑄畢生鐘情成火成光成灰成煙乃至成塵，匿于無跡，仍以文字、符號、色彩、線條，靜靜訴說著這段悲情世界的傾城之戀?？窗?，一別十年驀地相見，縱千般相思萬種柔情，也不能執(zhí)手相看淚眼，即便趙士程（唐琬后夫）如何風(fēng)流蘊藉，二人也無法把酒言歡、再敘思念，只好滿含深情和委屈，輕問一聲“你在他鄉(xiāng)還好嗎”。握著這杯心愛的人賜的酒，陸游百感交集，仰望蒼穹，一聲長嘆：“喝了吧，感情深，一口兒悶！”“二鍋頭”下肚，更是愁腸百結(jié)，難抑思念，舊日歡愛種種，漫上心頭，憶及盈盈著細步、采菊縫枕囊的纖纖女子，素手飛線，如今，脈脈含情的往昔情人，桃花依舊，人面當(dāng)前，卻欲哭無淚，長慟無聲。被迫仳離又癡癡情深的一對兒，怎么也回不到最初，回不去了?！暌魤m渺渺，人事變遷，陸游酒入枯腸，更添惆悵，于是含悲凝淚筆走龍蛇，在沈園墻壁上題詞一闋（《釵頭鳳》）：

　　 紅酥手，黃藤酒，滿城春色宮墻柳。

　　 東風(fēng)惡，歡情薄，一懷愁緒，幾年離索。

　　 錯！錯！錯！

　　春如舊，人空瘦，淚痕紅悒鮫綃透。

　　桃花落，閑池閣，山盟雖在，錦書難托。

　　莫，莫，莫！

　　嘖嘖，這就是東方詩性智慧的情感表達，——“一種啼笑不敢之情”（毛晉《詞林記事》卷十一），雖則柔腸百結(jié)，出手總?cè)缭S傷感苦悶?！吧砼c事接而境生，境與身接而情生”，此情此景，也許只能如此了。“男兒愛后婦，女子重前夫”，可是“人唯求舊”的心理，使得雙方仍各懷思念。只可憐那至情至性的薄命女子，從此郁郁成疾，和了一闋《釵頭鳳》，便駕鶴而去（“未幾，怏怏而卒?！保?，獨步奈何橋頭，哀苦無告地凌風(fēng)望夫石上，守望三生石上注定的情緣，一坐千年。

　　聽聽她幽怨的燈下獨語吧（《釵頭鳳》）：

　　 世情惡，人情薄，雨送黃昏花易落。

　　 曉風(fēng)干，淚痕殘，欲箋心事，獨語斜闌。

　　 難！難！難！

　　 人成各，今非昨，病魂常似秋千索。

　　 角聲寒，夜闌珊，怕人問起，咽淚裝歡。

　　 瞞，瞞，瞞！

　　那重幃窗前愁看微雨落花的女子，那扶病側(cè)臥泣聽楊柳橫笛的佳人，字字悲聲，行行血淚，庭院深深禁鎖終極的哀嘆。這一婚姻悲劇，成為陸游心中永不結(jié)痂的傷痛，即使云南白藥，看來亦于事無補。尤其沈園再會及唐琬之死，更加重了他的負疚與追悔，以致時過境遷，歲月淘洗，也總是纏綿悱惻，頻頻顧盼，無法排遣心中的眷戀：

　　楓葉初丹檞葉黃，河陽愁鬢怯新霜。

　　林亭感舊空回首，泉路憑誰說斷腸？

　　壞壁醉題塵漠漠，斷云幽夢事茫茫。

　　年來妄念消除盡，回向神龕一炷香。

　　這是光宗紹熙三年（1192）秋天，一個68歲的老人對前妻的無盡追念。詩小序云：“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，四十年前曾題小闋壁間，偶復(fù)一到而園已易主，刻小闋于石，讀之悵然?！边@何止“偶復(fù)一到”？簡直是故意的相逢卻上演一幕不期而遇，枉恨天上人間，人間天上！

　　及晚年，每至年底，陸游總會踽踽行至禹跡寺樓頭眺望，似對短暫婚姻的深情回望和追念，并寫詩記之：

　　　　　　 沈園二首

　　城上斜陽畫角哀，沈園非復(fù)舊池臺。

　　傷心橋下春波綠，曾是驚鴻照影來。

　　夢斷香消四十年，沈園柳老不吹綿。

　　此身行作稽山土，猶吊遺蹤一泫然。

　　此詩寫于1199年春天，陸游75歲，畫面：一須發(fā)皆白的老人，扶杖舊池臺上，眼神漠漠、昏沉無光，看香殘柳老，遲遲無飄絮蹁躚，行將就木，仍對夢中情人幽思難忘，此時夕陽滿目、畫角聲殘，桃花漫天卻不知人面何處。那位命薄如紙的女子，得放翁如此懷念，如泉下有知，也該一笑嫣然了……

　　 84歲時，由兒孫扶至沈園憑吊，留七絕二：

　　 路近城南已怕行，沈家園里最傷情；

　　 香穿客袖梅花在，綠蘸寺橋春水生。

　　 城南小陌又逢春，只見梅花不見人；

　　 玉骨久成泉下土，墨痕猶鎖壁間塵。

　　 85歲時，他人生的最后一年，對沈園做永久的告別：

　　 沈家園里花如錦，半是當(dāng)年識放翁；

　　 也信美人終作土，不堪幽夢太匆匆。

　　　順便提提“菊枕詩”，時（1187），放翁年愈花甲(63歲),自云:余年二十時,嘗作菊枕詩,頗傳于人。今秋偶復(fù)采菊縫枕囊，凄然有感：

　　采得菊花作枕囊，曲屏深幌閟幽香。

　　喚回四十三年夢，燈暗無人說斷腸。

　　少日曾題菊花詩，蠹編殘稿鎖蛛絲。

　　人間萬事消磨盡，只有清香似舊時。

　　這就是一個丈夫?qū)σ粋€妻子的思念，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記憶，一個詩人對一個才女的懷戀。只可憐繼妻王氏，即使“狂風(fēng)落盡深紅色，綠葉成蔭子滿枝”，在陸游的作品里，卻找不到關(guān)于她的只言片語，無論是私人或宏大敘事。以上陸游 “沈園系列”，其通透瑩光足以遮蔽當(dāng)下任何快餐式的俗世情愛，他的情商由此可見。或許正因為陸唐婚姻的短暫，才象曇花，有了燦然一笑的絢麗，留給后人無限的聯(lián)想空間。而這光芒足以照徹陸游一生，共其月落烏啼、巴山夜雨時，輾轉(zhuǎn)難眠的回憶。枕畔余香宛在，枕邊人已茫茫，空留惆悵，只余悲情愁緒，在月夜松崗訴說，芳草萋萋，一杯陳酒，可抵萬千塵夢。要知道，雖然愛沒有行跡，卻有一種魔力，足以牽引一生，也許正是此時，陸游方得“詩家三昧”，也許在此意義上，陸唐二人才實現(xiàn)愛情角力中的雙贏。

　　 此情可待，當(dāng)時惘然。　

　　陸游vs詩

　　　　　　詩，可謂陸游與家國語境及唐琬愛情的結(jié)晶。

　　《毛詩序》云：“詩者，志之所指也，在心為志，發(fā)言為詩。情動于中而行于言，言之不足故嗟嘆之，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，永歌之不足，不知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也?！边@是“詩言志”與“詩言情”的統(tǒng)一，“情志合一說” 的高蹈表達。陸游也不例外，其為人和為文緊密結(jié)合在一起，詩作又隨人生經(jīng)歷呈現(xiàn)多種風(fēng)格和情感，這又與中國傳統(tǒng)的“窮而后工”的文藝觀息息相通，從中，我們也可以窺見他創(chuàng)作的前后變化與生命印跡。

　　師承與淵源

　　　　　　歷代名家，無不博覽古今，汲百家之長縱橫變化而自成一家。如杜甫主張“轉(zhuǎn)益多師”，之所以能“下筆如有神”，仰仗于“讀書破萬卷”，即便韓愈亦“口不絕吟于六藝之文，手不停批于百家之編”（《韓昌黎集.進學(xué)解》）的結(jié)果，不過有人多于天才，有人多于勤奮而已，又往往能殊途同歸。譬之陸游。

　?。ㄒ唬┣￡懹螌η呐枷癯绨?，稱得上聲情并發(fā)：“束發(fā)初學(xué)詩，妄意薄風(fēng)雅，中年國憂患，聊欲希屈賈?！保ā秳δ显姼濉罚跋ＧZ”源自“國憂患”，其中家國身世之感和精神氣象，與屈原異代相通，所以繼承了他愛國主義和現(xiàn)實主義的衣缽，多以“怨句”表達對當(dāng)權(quán)者的不滿，連其哥們兒老楊同志（誠齋）也肯定這一點，言其“盡拾靈均怨句新” （誠齋詩集．跋陸務(wù)觀＜劍南詩稿＞）。且看他唱給屈原的情歌（《哀郢》）：

　　　　　　遠接商周祚最長，北盟齊晉勢爭強。

　　　　　　章華歌舞終蕭瑟，云夢風(fēng)煙舊莽蒼。

　　　　　　草合故宮惟雁起，盜穿荒冢有狐藏。

　　　　　　離騷未盡靈均恨，志士千秋淚滿裳。

　　——知音，隔代知音！千載過后，感佩之情仍咄咄逼人，其荒涼、遺憾，讓人不禁?！耙嘤嘈闹瀑?，雖九死其猶未悔”，無論說他不識時務(wù)或堅韌不拔，儒家“知其不可為而為之”的悲情壯舉，見一斑矣！

　?。ǘ┨諟Y明　陸游少年時代便對其情有獨鐘，每每“欣然會心”，不忍釋卷。鐘嶸尚且低估陶潛，陸游童稚少年，獨能對其如許贊賞，真乃高山流水遭遇知音，恨不同時，親聽教誨。“我詩慕淵明，恨不造其微。退歸亦已晚，飲酒或庶幾。雨余鋤瓜壟，月下坐釣磯。千載無斯人，吾將誰與歸！”看看，陸游獨上高樓，遍尋不見誰可與“把酒話桑麻”，回首卻見，燈火闌珊處的“斯人”對之粲然一笑，風(fēng)情萬種。陸游怦然心動，與他擁抱，深情擁抱。到了老年，獨坐山水田園，對陶的感情升華成一片從容寧靜，往昔種種，娓娓道來。也許彼時，陶潛會斟滿兩杯苦瓜啤酒，二人心照不宣：山中芙蓉，任他自在開落；嶺上白云，隨之自在西東，干卿何事？Cheers!——人生得意須盡歡，莫使金樽空對月！

　?。ㄈ├畎?、杜甫　陸游任俠求仙、勁健豪放很象李白，有“小太白”之稱。錢鐘書先生《談藝錄》云：“放翁頗欲以學(xué)力為太白飛仙語，每對酒當(dāng)歌，豪放飄逸，若池上醉歌、對酒嘆、飲酒，日出入行等篇，雖微失之易盡……而有宋一代中，要為學(xué)太白最似者?！保ㄥX鐘書《談藝錄》）可見，陸游之天賦遠不及偶像，只能得其一二矣。

　　　　　　陸游詩中多次提及杜甫，對其人其詩，倍加贊嘆，卻不步一般文人后塵，與民族英雄同調(diào)，絕非偶然?！短扑卧姶肌氛f：“觀游之生平，有與杜甫類者：少歷兵間，晚棲農(nóng)畝，中間浮沉中外，在蜀之日頗多。其感激悲憤忠君愛國之誠，一寓于詩。”這話概括明確，也許最相異者，當(dāng)數(shù)“干謁”經(jīng)歷，杜的體驗應(yīng)該比較深刻：年少時，也曾讀書萬卷，下筆如神，立志“致君堯舜上，再使風(fēng)俗淳”，豈料，一番“朝扣富兒門，暮隨肥馬塵”之后，也只能殘杯冷炙，處處悲辛，——那伸手抬足想扣而不敢的惶恐，那跟在塵土飛揚的馬后欲言又止的無奈，怕人看見、怕人問起，只能怏怏悵悵，黯黯低徊的辛酸。一個人，一個具有高貴品質(zhì)和純真性情的人，懷抱萬千塵夢，面對銅墻鐵壁蕭森峻嚴(yán)的上流社會，發(fā)出了不合適宜的探詢和叩問。

　　　　　　陸游初登科場，被老秦（檜）一個大力扣殺，淘汰出局，次次尋夢，均因花期太短，不堪幽夢匆匆，只能仰首枉嘆，幾乎穿越五個世紀(jì)，才與杜甫實現(xiàn)沉郁悲壯的時空對接。

　　　　　順便提一句，也許金戈鐵馬、大漠孤煙、塞上風(fēng)云，勾起陸游激情澎湃的軍旅生活回憶，他也崇拜岑參，據(jù)說曾作其畫像于齋璧，跋其后云：“余自少時，絕好岑嘉州詩。住在山中，每醉歸，倚胡床睡，輒令兒曹誦之，至酒醒或睡乃已。嘗以為太白子美之后，一人而已?！弊阋娪们橹睢?/p>

　　文藝?yán)碚摷皠?chuàng)作實踐

　　　　　陸游是詩出江西詩派，又獨出者之一。南宋學(xué)江西詩派者很多，其境遇各異，自成一家如楊萬里之“誠齋體”等。

　　　　　陸游既繼承了江西派的詩論，又有自己的創(chuàng)作實踐和心得：“詩欲工，而工亦非詩之極也。煅煉之久，乃失本指”對江西詩派的生澀瘦硬、琢雕奇險的末流之失，持補偏救弊之論（取法乎上）。清趙翼將陸游詩分三期，認(rèn)為陸游詩凡“三變”，即少工藻績、中務(wù)宏肆、晚造平淡，此處仍沿用此分法。

　　　　　陸游詩初期封江西為圭臬，以“奪胎換骨”，“點鐵成金”為教條，藝術(shù)技巧上遠不成熟和自覺，他說：“我昔學(xué)詩未有得，殘余未免從人乞，力孱氣餒心自知，妄取虛名有慚色。”但因循是為求新，如賀鑄《青玉案》名句“試問閑愁都幾許？一川煙草，滿城風(fēng)絮，梅子黃時雨”，即源自寇準(zhǔn)詩句“梅子黃時雨如霧”，嘿嘿，豈不更加正點？通過自己的努力，加之良師曾幾的點撥，才駛向藝術(shù)的“高速公路”。趙翼說陸游初期詩，“雖挫籠萬有，窮極工巧，而仍歸雅正，不落纖佻?！笨芍^洞見甚深。

　　　　　南宋雖忘國失土，尚能在恥辱中茍且偷生，士子才人也多聚集唱和，中興四大家(陸游、尤袤、楊萬里、范成大)也相互切磋，彼此尊重，傳為詩壇佳話，至今觀其詩，尤袤的《梁溪集》已不存，只余楊、范、陸三家，他們途徑略同，淵源于江西又漸染于晚唐，雖然他們有些不屑于晚唐，但其創(chuàng)作已是鐵證，誰教中國的知識分子理論上面向?qū)?、情感上緬懷過去呢？

　　　　　中期，陸游入蜀，蜀中的雄奇山水，霧靄煙云，無不讓陸游產(chǎn)生審美驚奇，尤其有機會得以體驗“上馬擊狂胡，下馬草軍書”，更令他有小人得志般的狂喜，絲竹樂舞，綠茵場上，輕裘肥馬，縱獵射虎，引酒高歌，讓他感到“從軍樂事世間無”，這是現(xiàn)實與理想的契合，情感與理性的碰撞，人生與境遇的交融：

　　　　南鄭馬上作

　　 　　　 南鄭春殘信馬行，通都氣象尚崢嶸。

　　　　　迷空游絮憑凌云，曳線飛鳶跋扈鳴

　　　　　落日斷云唐闕廢，淡煙芳草漢壇平。

　　　　　猶嫌未豁胸巾氣，明斷南山天際橫。

　　 　　　此時陸游的詩歌理論與實踐已相當(dāng)成熟，內(nèi)容充實，情感恣肆，熱烈奔放，是他生命力最為旺盛時期，創(chuàng)作最飽滿時期，其詩應(yīng)以此時期為代表。

　　　　　 晚期，出蜀東歸以后，陸游幾經(jīng)宦游，幾年家居，生活方式趨于穩(wěn)定，創(chuàng)作上特征不很明顯，六十五歲之后，長期居家，欣賞著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的田園景象，漸漸淡忘了長河落日、大漠孤煙的雄奇風(fēng)光，走到軍旅生活的另一極：

　　　　　　“入蜀還吳跡已陳，蘭亭道上又逢春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諸君試取吾詩看，何異前身與后身！”

　　　　　此時的陸游：“年來詩料別，滿眼是桑麻”（《倚杖》），方法也變了：“詩憑寫興忘工拙”（《初晴》），“心弱詩章鍛煉疏”（《遣興》），故此，風(fēng)格再變，漸趨平淡：“身閑詩簡淡”（《秋夜》），“無意詩方淡”（《幽蘭》），“詩到令人不愛時”（《山房》），劉克莊說他此期的詩“皮毛落盡” （《后村詩話》前集卷二） 。

　　　　　　人世有代謝，往來成古今。

　　　　　　翁方綱《石洲詩話》卷四曰：“（放翁）平生心力，全注國是，不覺暗以杜公之心為心，于是手眼中有物，又迥出誠齋，石湖上矣。然在放翁則自作放翁之詩，初非希杜作前身者。此豈后之空同，滄溟輩但取杜貌者所可同日而語！”給陸游以高度評價，其成就遠非宋代其他詩人以及明后七子可比。正因陸游“文即其人”的真精神，真性情，對前人遺貌取神，化而為己用，才能產(chǎn)生偉大作品。無論田園山水，閑適悲情，把酒臨風(fēng)，還是怨刺上政，自始自終貫穿著愛國復(fù)仇的本體。

　　　　　　更重要的是，有其真性情在：登山則情滿于山，觀海則情溢于海。

　　　　　　就體裁而言，五古七古，五律七律，五絕七絕，陸游可謂無所不有，一般認(rèn)為其古體稍遜風(fēng)騷，不予重視，并有“粗”、“松”等惡評，真知音若趙翼（《歐北詩話》），往往能出言精當(dāng)，入木三分，可謂知人之論：

　　　　　　其古體詩，才氣豪健，議論開辟，引用書卷，皆驅(qū)使出之，而非數(shù)典為能事。意在筆先，力透紙背。有麗語而無險語，有艷詞而無淫詞。看似華藻，實則雅潔；看似奔放，實則謹(jǐn)嚴(yán)。

　　　　　　陸游推崇梅堯臣，五古多取其一格，雖然五古字?jǐn)?shù)少，不易變化，又易形成平淡風(fēng)格，也能“狀難寫之境如在目前，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”。陸游成就最高者是七律，陳訏說：“放翁一生精力，盡于七律，故全集所載，最多最佳” （《宋十五家詩選》）。寫景清新婉約，抒情亦縱橫浩蕩。其筆墨酣暢淋漓，氣象宏闊悠遠，歷史與胸臆融合無間?？v有曠世之才，救國之愿，奈何“高堂明鏡悲白發(fā)，朝如青絲暮成雪”，夢想成空，歲不我與。無可奈何的悵惘之情，婉轉(zhuǎn)含蓄的表達，足見其恢復(fù)之志未泯，希望揮戈北指，氣吞萬里如虎，北定中原。洪亮吉甚至稱“詩家之能事畢，而七律之事亦畢”，真乃嘆為觀止了。

　　陸游vs詞

　　　　　　比之詩，陸游現(xiàn)存詞并不多，不過一百四十三首，理論和實踐亦頗多出入，但在中國文學(xué)史并不罕見。與蘇軾不同，陸游主攻詩，詞只是他的選修課，作為“小Case”把玩而已，然能穿越“艷詞之迷霧”達于風(fēng)日流麗，實為不易。

　　　　　　象詩，詞的主線亦家國語境下的真性情及人格力量，大多脫不得悲情調(diào)子，譬如前面所舉《釵頭風(fēng)》，便是抽搐的悲情難抑，揮筆而成，其情百囀千回，令人窒息，凄凄斷腸，無語不天成，真是抒寫愛情的千古絕唱，及至《夜游宮》：

　　　　　雪曉清茄亂起，夢游處，不知何地。

　　　　　鐵騎無聲望秋水。相關(guān)河，雁門西，青海際。

　　　　　睡覺寒燈里，漏聲斷，月斜窗紙。

　　　　　自許封侯在萬里。有誰知，鬢雖殘，心未死！

　　　　　此詞作于1175年，陸游五一歲，1173年結(jié)交過了氣的愛國志士師渾甫（字伯渾），陸游將魂牽夢縈的戰(zhàn)事付諸夢，又將難以夢想成真的苦悶傾訴于師伯渾，雖同病相憐，仍然期待與之共勉并肝膽相照。吁——陸游與家國語境糾纏太深，彼此終年凝視，至死不休！

　　　　　陸游詩詞中多次出現(xiàn)梅花意象，想必移情于梅，慕其高貴品格而已，如卜算子（詠梅）：

　　　　　　驛外斷橋邊，寂寞開無主。

　　　　　　已是黃昏獨自愁，更著風(fēng)和雨。

　　　　　　無意苦爭春，一任群芳妒。

　　　　　　零落成泥碾作塵，只有香如故。

　　　　此詞寫于1177年冬天，時陸游53歲，怕是以梅自況，排遣連年一系列打擊而已。草木搖落、蕊寒香冷、疏影橫斜遮不住失志寂寞，暗香浮動亦難擋壯心凋零。咦，地凍天寒，不要獨自徘徊，不要愁眉緊鎖，撿些寒枝回去，生起火烤烤，洗個熱水澡、暖暖睡吧！——醒來又是東方紅、太陽升，任他“云千重，水千重”，乘上“恢復(fù)、統(tǒng)一號”，也好決戰(zhàn)汴梁！

　　楊慎詞品謂其纖麗處似淮海,雄快處似東坡,不無道理.又劉克莊后村詩話:“其激昂慷慨者，稼軒不能過；飄逸高妙者，與陳簡齋，朱希真相頡頑；流麗綿密者，欲出晏叔原、賀方回之上。”亦頗有理，其實，陸詞確以纖麗婉約、清雄曠達、超爽豪放著稱于世，無怪乎后人比之蘇軾、秦觀、和稼軒。

　　　　　　無論讀陸游詩或詞，均有不同味道，有時如飲雪碧，清爽提神；有時如啜可樂，新鮮刺激；有時如品咖啡，苦中蘊香；有時如喝茅臺，多了易醉，又不忍釋手，難以忘懷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愛上唐琬，是陸游一輩子的不幸，戀上家國語境，是他無法擺脫的隱痛，戀上詩是他難以變更的宿命。這樣說或許有些獨斷，但正是這些成就了陸游不同凡響的一生，誰又能說不是幸運呢？

　　　 二　陸游創(chuàng)作中的不足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《詩品》序言：“若乃春風(fēng)春鳥，秋月秋蟬，夏云暑雨，冬月祁寒，斯四候之感諸詩者也。嘉會寄詩以親，離群讬詩以怨。至於楚臣去境，漢妾辭宮；或骨橫朔野，或魂逐飛蓬；或負戈外戍，殺氣雄邊；塞客衣單，孀閨淚盡；或士有解佩出朝，一去忘返；女有揚蛾入寵，再盼傾國。凡斯種種，感蕩心靈，非陳詩何以展其義；非長歌何以騁其情？故曰：“《詩》可以群，可以怨?！笔垢F賤易安，幽居靡悶，莫尚於詩矣。”此處“物”既涉及自然事物，又有社會事件。對陸游而言，一貫主張“紙上得來終覺淺，絕知此事要躬行”，“汝果欲學(xué)詩，工夫在詩外”，另外,他還主張“養(yǎng)氣”，其讀書萬卷，游歷山川，遭逢國恥家難，顛沛流離的人生際遇，所見所聞，所受打擊，無不觸動心弦，加之真摯情感的貫注，才能寫出題材廣泛、形式多樣、意象婆娑的佳作，可謂“無體不備，無體不工”的現(xiàn)實主義創(chuàng)作實踐。

　　　　　　但細觀之，其創(chuàng)作并不乏瑕疵，主要是藝術(shù)上的，與其宏大主旨及偉大的愛國詩人無關(guān)，主要表現(xiàn)在以下幾個方面，（此處我贊成錢鐘書先生的觀點（《談藝錄》），如下：

　　（一）輕滑　謝玄暉言“好詩如彈丸”，放翁詩云“彈丸之論誤人”，理論上極其雅正，但放翁為詩，正不免輕滑之病，而其言如是（《談藝錄》第115頁）。

　?。ǘ啊盼潭辔臑楦?，而意境實少變化’　古來大家，心思句法，復(fù)出重見，無如渠之多者?！镀貢ぜ肪硭氖稌鴦δ霞蟆纷I其‘句法稠疊，令人生憎’，舉例頗繁。歐北云‘遣詞用事，少有重復(fù)’云，實偏袒之詞?！保ā墩勊囦洝返?25-126頁）?？纯?，“身如林下僧……，家如梁上燕”，“心如澤國春歸燕，……”，“身如巢燕年年客，心羨游僧處處家”，嘖嘖，頭皮發(fā)麻，不再贅述?！獑?，歐北之于放翁，正所謂“喜歡一種酒，不需要理由”！這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隔了時空的飛吻和眺望。

　　（三）詞意重復(fù)　如“莫安排”、“蹬蹭”、“兀?！?、“騰騰”等成語，“葛天民”、“濟元元”等結(jié)語，皆屢用不一用，幾乎自作應(yīng)聲。（《談藝錄》第127頁）。。至于文氣不接，字面相犯者，更是多而又多，不再枚舉。（參見《談藝錄》第128頁）

　　　　　　象杜甫“身許稷契”、“致君堯舜”一樣，陸游亦身許亡國失土，動輒喜言“恢復(fù)”，“胡塵”、“失地”、“統(tǒng)一”凡數(shù)十次出現(xiàn)，絕非偶然，每每喜“示兒”，好“說夢”，在錢先生看來，“兒實庸才，夢太得意”，二者委實有些固迂而近乎愚了，其眼光的確毒辣老到。

　　既然現(xiàn)實如許缺殘，我們豈能剝奪他們做夢的權(quán)利？

　　　　　　人無完人，天縱之才也難免“略有闕處”，但這決不是停止追逐夢想的理由，況陸游并非天才呢？縱漫天云霧，無損晴暉！這些都不能遮蔽其“南宋偉大愛國詩人”的光輝，南宋詞壇無論怎樣簡化，他依然是獨領(lǐng)風(fēng)騷的“一大宗” （劉克莊《后村詩話》前集卷二），其詩仍為“中興之冠”（陳振孫《直齋書錄解題》卷十八）。

　　三　主流政治暴力下的詩性情懷

　　　　　歷史，是現(xiàn)實生成的，有不可逆轉(zhuǎn)的確定性，生活在其中的人無法選擇，也許可以改變的只是戰(zhàn)略，對文人而言，則應(yīng)更多地聚焦于斗爭技巧、話語策略，這絕對是藝術(shù)，有相當(dāng)高技術(shù)含量的藝術(shù)。而陸游，終其一生也沒能看清這一點，想來曾因“我生學(xué)語即耽書，萬卷縱橫眼欲枯”高度近視，或許到了老年又極度遠視，終不解其中三昧，象個饑餓而迷惘的孩子，無助的喊著“媽媽”，而趙構(gòu)，趙睿等輩，捂著干癟的乳房就是不給予，可這個窮途末路的“母親”，對陸游而言，仍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，使其一生都在嗷嗷待哺，做夢也能聞見蒙牛乳香，不想醒來已是水盡鵝飛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。

　　　　　　陸游的政治生活有三次高潮。其一、郁悶至34歲，金牌奸臣秦檜疾步面見閻王，得以出官，情場、科場失意之后，初次枯木逢春，煥發(fā)才情；其二、調(diào)官行在直至受孝宗接見，賜進士出身。陸游年36-39歲，再露崢嶸，又因“結(jié)黨營私事”，逆孝宗龍鱗，被貶；其三、孝宗乾道八年，至南鄭前線，短短八個月（3月到10月），親歷夢寐以求的生活（軍旅、見識、山川），真乃春風(fēng)得意馬蹄輕，一朝看盡南鄭花，人或譏其不拘禮法，視為頹放，遂自號“放翁”，詩風(fēng)由此驀地一變。沒想到過把癮就吐，接著幾年又被一貶再貶，一直折騰到65歲，在山重水復(fù)之時，執(zhí)著地期待和找尋柳暗花明。唉，一會兒河?xùn)|、一會兒河西，直到八十五歲行將就木還蠢蠢欲動，但仍難改變被“放逐”的命運。——紅塵滾滾，誰教他惟對“恢復(fù)中原、統(tǒng)一中國”癡癡情深呢？

　　　　　　但八次打擊都不足以澆滅他的意志，雖然他本將心與明月，無奈明月卻獨獨照見溝渠，積久貧弱、猥瑣無能的趙氏皇族，決不是陸游的知音，被玩弄多年，風(fēng)神俱損、色相全衰，到68歲仍對“薄情郎”充滿期待獨立三山別業(yè)，觸景生情，夜夜唱著傷心的情歌（《秋夜將曉出籬門迎涼有感》）：

　　　　　　三萬里河?xùn)|入海，五千仞岳上摩天。

　　　　　　遺民淚盡胡塵里，南望王師又一年。

　　　　　　只是他沒想到，即便天涯望斷，也看不見汴梁歸航的白帆。陸游呵陸游，可憐天下總多癡情女子負心漢，更糟的是遇到四個（高、孝、光、寧宗）！

　　　　　　1141年，高宗“紹興和議”，1164年，孝宗“隆興和議”，光宗無所作為，寧宗雖招兵買馬，決戰(zhàn)江湖，但終遭大敗，不過曇花一現(xiàn)，這條線下來，想恢復(fù)，難比登天。聰明如朱熹，多遭打擊與迫害，卻知急流勇退，避其鋒芒，著書講學(xué)去了；陸游甘當(dāng)撞槍口的“出頭鳥”，拒不履行自己“萬卷古今消永日，一窗昏曉送流年”的諾言。

　　　　　　1186年，62歲的陸游閑居山陰，詠出“小樓一夜聽風(fēng)雨，深巷明朝賣杏花”的清辭麗句，博得孝宗深情一瞥，秋波暗送，可那只是他沖動時的“ ”，賞玩過后，棄置不顧。可憐放翁空抱一腔癡情，又遭風(fēng)雨——他再一次被耍了，仿佛當(dāng)頭一記悶棍。這個“妖媚”的故國之夢害他一生，晚年騷動的心才略有平靜，但依舊懷揣著胸口那顆妖艷的“朱砂痣”，遲遲不進皮膚科，取掉了事。

　　　　　　可憐放翁，畢生夢想終成碎片，仿佛看到天堂的唐琬，正著纖纖細步，衣袂飄飄，巧笑嫣然地向他招手：“表哥，放了吧，該放就放，再想也沒有用！”陸游恍然：“表妹，我來了，天堂那般美好，總該為自己想想未來！”于是叫來兒孫，用他鐘愛一生的詩，和家國、親人、往事，作最后的告別：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示兒

　　　　　　　死去元知萬事空，但悲不見九州同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王師北定中原日，家祭毋忘告乃翁。

　　　　　悲情之曲，傾城之戀至此畢矣！若無陸唐令人窒息的千古絕戀，誰會知道江南煙雨深處還有一個符號般的沈家小園？誰又會懂它穿越時空回廊幽咽婉轉(zhuǎn)的悲情訴說？？——小巷深處、杏花煙雨，一睹它今宵凄美的容顏如花凋落……

　　　　　等待一扇不開啟的門。

　　但，沒有理由責(zé)怪誰，陸游終其一生，未能實現(xiàn)“恢復(fù)、統(tǒng)一”之夢，自有其歷史的必然性，和當(dāng)時士大夫的政治文化背景密不可分，尤其政治語境。關(guān)于這一點，余英石先生概括為三個階段（《士與中國文化》第519頁）。第一個階段的高潮出現(xiàn)在仁宗之世，稱為建立期。宋初儒學(xué)復(fù)興經(jīng)過七八十年的醞釀，找到正確方向。在重建政治、社會秩序方面，仁宗朝的儒學(xué)領(lǐng)袖人物主張超越漢、唐，回到“三代”的理想，并的皇帝首肯，范仲淹所倡士大夫當(dāng)“以天下為己任”得熱烈回響；第二個階段的結(jié)晶是熙寧變法，稱之為定型期。是回響“三代”運動從“坐而言”到“起而行”的階段，也是士大夫作為政治主體在權(quán)利世界正式發(fā)揮功能時間。在神宗與王安石之間共識：皇帝必須與士大夫“共商國是”，北宋政治有所突破，君臣得以“親密接觸”；第三個階段即朱熹時代，稱之為轉(zhuǎn)型期。指士大夫的政治文化在熙寧時期所呈現(xiàn)的基本范式開始發(fā)生變異，但未脫離原型范圍。王安石變法徹底失敗，成了南宋士大夫們的共識，這種“場效應(yīng)”在南宋政治文化中占據(jù)中心地位，進入“后王安石時代”，成為烙在南宋士大夫心上的印記?！皣恰笔箼?quán)相鎮(zhèn)壓反對派具合法性，最終演變?yōu)槌嗦懵愕臋?quán)利之爭。

　　　　　　陸游恰恰處在第三階段，一直掙扎于“戰(zhàn)”與“和”的旋渦中，政治文化與北宋相比發(fā)生嚴(yán)重變異，但勢力向“和”傾斜，最終占主導(dǎo)地位。由此看來，陸游無論自言自語還是奔走呼號，都是蚍蜉撼樹，不自量力?？v有金剛鉆，也攬不到象樣的瓷器活，更無法確證自己的另類存在。

　　愛情已死，理想幻滅，悲劇由此誕生，悲情世界由此成型。

　　　　　　可他仍“咬定青山不放松”。古人云：“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濟天下?！保ā睹献樱M心上》）陸游卻超越了這一點，即便家徒四壁，壯志難酬，也不改生平志趣，從而使儒家精神，繼杜甫之后，又一次得到強烈的震撼和高揚。早歲不知世事艱的陸游，晚年才有抱負空落之嘆，其一生，很象蔣捷《虞美人.聽雨》的意境：“少年聽雨歌樓上，紅燭香羅帳；壯年聽雨客舟中，江闊云低，斷雁叫西風(fēng)；而今聽雨僧廬下，鬢已星星也，悲歡離合總無情，一任階前，點滴到天明?！?/p>

　　　　　　別再頻頻回首了，捋捋花白的頭發(fā)，拄杖出門，緩步沈園，和往事告別吧，留給后人一個顧盼的背影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如今，斯人已去，徒留千載余情，“此生誰料，心在天山，身老滄州”，人生有太多的不得已，留給我們的只是掩卷沉思之時的不堪。對陸游而言，人生似乎沒有太多的好時節(jié)，只有留在自己的背情世界里，到了奈何橋上，望鄉(xiāng)臺前，和唐琬秉了高燭，共話巴山夜雨了。

　　　　　　——往事已成空，還如一夢中。

　　　　　　而他的影響決不止于此。

　　　　　　不象浮名換了淺酌低唱的柳七，他想一飛沖天、一鳴驚人，恨只恨不能肋生雙翅，又兼“失語失聲”，所以他憤怒、郁悶，又無可奈何，只余“垂空文以自見”，想百年之后，讓來者知道他的苦心。放眼世界，獨不見知音何在！陸游，不合時宜的追夢方式，無疑緣木求魚，不過他早已言明：此身死去詩猶在，未必?zé)o人粗見知?。ā队泬簟罚╇S它去吧。這好比一個頂尖的游泳運動員，無論你有多么健美的身資、玲瓏的曲線、純熟的技巧，剝奪你的參賽權(quán)，也只能望池興嘆……

　　　　　　可以肯定，陸游詩的思想性和藝術(shù)性都達到了極高水平，在當(dāng)時和后世都有很大影響，當(dāng)時整個南宋詩壇都在陸游的籠罩下。譬如江湖派（江西派與四靈派的合并），“憂時傷國，耿耿寸心”，繼承了陸游的傳統(tǒng)；又如劉后村（克莊），尤其推崇他，題陸游像云：“三百篇寂寂久，九千首句句新，譬宗門中初祖，自過江后一人?！睒O其尊仰。

　　　　　　劉克莊死后不久，南宋亡國，元對漢族的壓迫和虐待，上演中國歷史上最慘烈的一幕，在此境況下，忠義之士如文天祥、汪元量、林景熙等人，或反抗或殉國或隱退，也有許多詩作，表達了高昂的民族氣節(jié)，其愛國精神與陸游相通，是宋末詩壇的回光返照。

　　　　　　劉勰說：“時運交移，質(zhì)文代變，歌謠文理，與世推移?！保ā段男牡颀垼畷r序》）宋以后，隨著元明俗文化興起，戲曲、小說日熾，文學(xué)風(fēng)尚轉(zhuǎn)移，陸游影響大不如前，但其創(chuàng)作精神與方法，依舊為人所好。尤其到了清代，詩學(xué)再起，學(xué)習(xí)陸游的人漸多，清初諸家如汪婉、王漁洋、厲鶚等。錢鐘書云：“漁洋于放翁詩，濡染不淺?！逼渌绮樯餍?、黃宗炎受其影響更甚，及至趙翼，索性繼香山、放翁二家。尤其趙氏《歐北詩話》，更為陸游開設(shè)專欄，是很好的紹介和廣告文本，可謂知音。另外，鄭燮亦陸游的鐵桿Fans，可他說陸游怕得罪南宋朝廷而不敢“形諸篇翰”，看來是低估了偶像之大義。我們知道，陸游正是每每“喜論恢復(fù)”，才屢遭排擠和打擊的。至清末民初，又有梁任公（啟超）、王國維二人，有所追隨，后漸趨式微。

　　　　　　時至今日，陸游詩詞尚被選入中小學(xué)教材之中，其人其詩，已成為中國人的民族、文化記憶，在世界文學(xué)史上，也是中國的民族符號乃至歷史文化胎記。

　　　　　　陸游，以其一生的悲情際遇，及凄艷絕倫的“傾城之戀”，昭示一個執(zhí)著于家國情結(jié)的詩人所能達到的高度，當(dāng)仁不讓地成為中國乃至世界文學(xué)花園中，一抹魅惑的艷影。

　　　　　　一朝大夢酒醒時，斜陽卻照深深院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