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 李心亮

二十年前，單位有一女同事，挺逗。她有兩個特別的癖好，我一直忘不了。

其一，吃餃子，不吃第一頓下出來剛出鍋的餃子，而是喜歡吃第二頓熥出來的餃子；其二，到市場買魚，只撿漂亮的買，看不順眼的不買。

我問她為什么，她說，長得丑的魚，她吃下去肚子不舒服。豈不怪哉！

鲅魚她就不吃，說鲅魚牙尖尖著，青藍(lán)的魚皮閃著寒光，很兇惡的樣子。

扒皮狼她也不吃，說扒皮狼藍(lán)灰的砂洗樣魚皮，頂著一根尖刺，像傳說中陰間的牛頭馬面。這一點(diǎn)她還真說對了，扒皮狼的學(xué)名就叫馬面鲀。

我問她什么魚漂亮，她脫口而出：黃花魚漂亮，黃姑魚也漂亮。

不得不說，她的審美眼光一流。

人有美丑，魚亦然。

就像是一位身著黃衫的皇家公主，黃姑魚就像是身披金甲的威武將軍。這二位的靚和帥在魚類里是出類拔萃的。

黃花魚通體明黃，就是皇帝龍袍的顏色，尤其是腹部，黃得搶眼，嬌艷。

黃花魚的魚頭略尖，像一位瓜子臉的少女，魚唇是鮮艷的橘紅色，這在魚類中很是少見。胸鰭、腹鰭的顏色是明黃色的，略微帶著幾絲艷紅，像披著瑰麗的瓔珞一樣；尾柄修長，從下腹部逐漸變細(xì)；尾鰭似鳳尾，上部一斜弧形，中部略有鼓起，下部流線型收縮，看過唐宋宮廷劇的，可以聯(lián)想到打在皇后身后的夔扇的形狀。

黃姑魚體雖黃而泛出紅銅色，所以福建廣東沿海的漁民稱黃姑魚為銅鑼魚——確實(shí)是銅鑼的顏色。

黃姑魚魚頭略呈鈍圓，一派威武之相?？诒赛S花魚大而寬，胸鰭、腹鰭的顏色是桔紅色，近邊緣轉(zhuǎn)為桔黃色；尾柄短，幾乎與背鰭相接；尾鰭平直，粗而長，顯得很陽剛。喜歡京劇的朋友，可以看看著名武生葉金援在《連環(huán)套》中黃天霸的扮相，黃姑魚就是這么英姿颯爽。

“雄兔腳撲朔，雌兔眼迷離”。不常接觸海魚的人，很難分辨得出哪是黃花魚，哪是黃姑魚。

以前的人們靠顏色來分辨，大體不會認(rèn)錯?，F(xiàn)在的人聰明了哇，用化工染料明玉黃把黃姑魚染上色，冒充黃花魚賣給消費(fèi)者。為什么這么做呢？黃花魚貴，黃姑魚相對便宜。

現(xiàn)在不管是便宜還是貴，野生的黃花魚和黃姑魚在市場上全都難覓蹤影，能見到的，十有八九是南方來的養(yǎng)殖品種。一句話，中看不中吃。

殊不知，五十年前的渤海灣，春天的漁汛，來得最早的就是黃花魚；而整個夏季秋季，黃姑魚都是在廟島海峽（蓬萊與長島之間的水域）產(chǎn)卵繁殖，是夏秋季節(jié)供應(yīng)上市的最佳品種。

黃花魚汛憶當(dāng)年

蓬萊沿海的老漁民過去是“辨風(fēng)識?！钡摹拇悍值角迕髦H，如果經(jīng)常刮北風(fēng)、東北風(fēng)，那么今年海上的收成一定錯不了；如果經(jīng)常刮大南風(fēng)，那么今年海上的收成一定好不了。

我請教一位上了一輩子海的老漁民，問這是什么原因。他說：春分到清明，各種魚群從黃海洄游到了威海外的成山頭一帶，如果遇到了大北風(fēng)或者東北風(fēng)，魚群就逆風(fēng)拐進(jìn)了渤海灣；如果遇到了大南風(fēng)，魚群就順風(fēng)直接進(jìn)入了朝鮮海。渤海灣的春天怕大南風(fēng)，就是這個道理。

我找來海圖，對照著觀察。老漁民講的一點(diǎn)不錯。

一兩場大東北風(fēng)過后，黃花魚漁汛來了。黃花魚漁汛早于鲅魚漁汛，是渤海灣春季的第一次大規(guī)模漁汛。時間一般是：拐過威海衛(wèi)成山頭大約清明后一周左右（陽歷4月10號），煙臺口外的漁汛在4月15號；4月20號前，蓬萊也見黃花魚了。

1967年春天，我們村漁業(yè)隊(duì)的作業(yè)船在蓬萊城東的白石（現(xiàn)在的蓬萊市新港街道灣子口村，銅井村）灘外，趕上了黃花魚汛，每一條船都捕獲了兩三千斤黃花魚。

那時候是計(jì)劃經(jīng)濟(jì)，所有的魚都由縣水產(chǎn)局統(tǒng)一收購，不能私自處理。漁民們都商議漁業(yè)隊(duì)長：捕了這么多魚，咱們私下里分一點(diǎn)吧！老婆孩子可是一個大春天沒見著葷腥了。隊(duì)長膽子小，不敢做主。幾個年輕的膽子大的船長私下一商量，背著隊(duì)長，偷偷留下了半船魚。大約一千多斤，按照所有的人頭數(shù)，包括隊(duì)長在內(nèi)，每家大約分得三十斤。

日頭落山了，派回村送魚的船偷偷起了錨，趁著月色，從白石港往村里進(jìn)發(fā)。船跑了將近三個小時，晚上九點(diǎn)半了，靠了我們村的岸邊。負(fù)責(zé)送魚的悄悄地挨家挨戶敲門，招呼到海邊分魚去。那個夜晚，村里彌漫著一股喜悅的氣氛。雖然這個喜悅有點(diǎn)偷偷摸摸。

第二天，隊(duì)里有不少的婦女請假回娘家，去干啥了？回娘家送魚。平時相處得好的左鄰右舍，也都偷偷地送幾條，叫大家都嘗嘗這春天的第一口鮮魚。

據(jù)說，有嘴饞的老娘們，當(dāng)天晚上分到魚，連夜就下鍋了。惹得起夜的鄰居直疑惑：哪里來的燜黃花魚的香味呢？

筐子線釣黃姑魚

黃姑魚的汛期晚于黃花魚半個月，基本是與鲅魚的汛期腳前腳后，相伴在一起，到煙臺口外都是在5月1日前后。

黃花魚個頭比較勻稱，沒有很大的或很小的，一般都是八寸長短，一斤到一斤二兩左右；而黃姑魚則不同，黃姑魚能長得很大，壽命很長，據(jù)說能活過三十歲。

1991年，在煙臺口外，我父親捕獲了一條8斤8兩的大黃姑魚。晚上船停在煙臺芝罘島東口村碼頭，連收魚貨的販子都很驚奇，很少見這么大的黃姑魚。

黃花魚沿著廟島海峽一路西進(jìn)，去渤海深處產(chǎn)卵繁殖；而黃姑魚其中的一支，就在廟島海峽的溝什（溝什：據(jù)老漁民講，這是廟島海峽的最深處，是一條大海溝，最深處將近百米，是各種魚的魚窩子）產(chǎn)卵繁殖，不挪窩了。

每年的端午節(jié)后，麥子拔完，顆粒歸倉了，黃姑魚產(chǎn)卵繁殖期過了，就開始吃魚餌了。釣黃姑魚最好的時機(jī)是上秋后，提早的話，釣不多少。

蓬萊漁民釣魚，用的不是常見的手把線，而是筐子線。一筐線一百把鉤子。這不僅是一門手藝，這簡直就是一門藝術(shù)。

曾跟老父親一道下筐子線：一人負(fù)責(zé)掌舵，父親站在船的右舷，手邊擺著筐子線。身子微弓，手起鉤飛，眼觀風(fēng)色變化與水流急緩，手下掌控甩鉤的節(jié)奏，隨時向掌舵的吆喝一兩聲，及時糾正船行路線與速度，就像是一位全神貫注的交響樂團(tuán)指揮家。一項(xiàng)平常的勞動，干到了極致，真的是美極了。

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釣黃姑魚，是我上初中一年級那一年。

夏末秋初，那天晚上將近九點(diǎn)了，父親釣黃姑魚還沒有回來，我和母親到海邊去看看。到了海邊不一會兒，我家的船回來了。滿滿的一船艙黃姑魚呀！

父親興奮地說：今天碰到大魚群了，一筐子線一百把鉤，能釣上來七十條魚。帶的四筐子線來回倒騰，魚餌全部用干凈了。

上了岸，過完秤。九百多斤，創(chuàng)造了我村筐子線釣黃姑魚的記錄。真是空了前，也是絕了后。

怎一個鮮字了得

“魚我所欲也”，是因?yàn)轸~鮮美可口。水中魚，陸上羊，合而為“鮮”。黃花魚肉質(zhì)細(xì)嫩鮮滑，沒有哪一種魚的肉能像黃花魚這樣軟，細(xì)，說是入口即化，一點(diǎn)都不夸張。黃姑魚的肉是蒜瓣型的，比較粗而質(zhì)地硬，但也是十分鮮美。

寧波菜中有一款叫大湯黃魚，是用一尾大黃花魚，上溫油煎得兩面焦黃發(fā)脆，添上高湯，配以筍絲和腌雪里蕻末燒制而成。我在上海時，上海有一道菜是雪菜黃魚，和大湯黃魚異曲同工，就是沒有筍絲罷了。蔣介石生前最喜歡吃這道菜，每次回老家奉化溪口，都由他的原配夫人毛福梅親自下廚做這道菜。

汪曾祺先生可以稱得上是一位雅人。他在《食道尋舊》一文中寫了他在老舍先生家吃黃花魚的一段故事，茲錄如下：

“老舍先生好客。他每年都把市文聯(lián)（指北京市文聯(lián)，當(dāng)時老舍先生是北京市文聯(lián)主席）的干部請到家里去喝兩次酒。一次是菊花開的時候，賞菊。一次是臘月二十三，老舍先生的生日。菜是地道的老北京味，很有特點(diǎn)。我記得很清楚的是芝麻醬燉黃花魚，是一道湯菜。我以前沒吃過這道菜，以后也再也沒吃過。黃花魚極新鮮，而且是一般大小，都是八寸。裝這個菜得一個特質(zhì)的器皿——瓷盬（音gu，三聲）子，即周壁直上直下那么一個家伙。這樣黃花魚才能一條一條順順溜溜平躺在湯里。若用通常的大海碗，魚即會拗彎甚至碎斷?！?/p>

我十分敬佩汪先生，他對生活的觀察是那么的體貼入微。黃花魚本身腥味不大，寧波菜配以筍絲，雪菜，我以為是絕配，但配以芝麻醬是個什么道理？增加香味嗎？不像是那么回事。是不是芝麻醬的香味與黃花魚相配味道更誘人特別呢？我沒吃過，只能這樣猜測了。

黃花魚本身刺極軟，用鏟子從鍋里往外盛，極容易碎斷，所以做黃花魚基本都是先煎一下——使魚身結(jié)一層薄殼，才不致碎斷。

汪先生說魚長八寸，眼光真是毒辣。我請教了老漁民，查了資料，黃花魚的標(biāo)準(zhǔn)體長確實(shí)是25厘米左右，折合算一下，恰好八寸。

記憶中小時候，在黃姑魚上市的時候，能吃到干炸黃姑魚。

一整條魚，一斤半左右，刮凈鱗，去除五臟，兩面各打七八條菱形花刀，深至魚骨，用醬油、蔥段、姜片腌制半個小時，不用掛糊，直接清炸。入熱油，魚浮到油面即熟，外焦而里嫩，用手撕下魚肉（黃姑魚肉結(jié)實(shí)，可以撕成條狀或塊狀），蘸花椒鹽吃，是不可多得的美味。

秋冬之際，市場上賣的小黃肚，肉質(zhì)細(xì)嫩，和黃花魚類似。黃肚并不是黃花魚的幼魚，它是單獨(dú)的一個品種，可以看作是黃花魚的縮小版，把它放大了，就是黃花魚的樣子。

黃花魚，黃姑魚，魚頭里都有一對玉白的石頭，喚作石經(jīng)，是魚類回聲定位用的，相當(dāng)于人類的耳朵。

黃姑魚還會“說話”呢，“說話”的聲音還很大，類似于牛叫和蛙鳴之間，也是一奇。